作者:抱走星星
姒月被天兵帶到大殿時,手腕上不僅有紅線,還有沉重鐐銬。
殿上香霧裊裊,就如她紅線所牽,看不真切。
她輕輕抬頭,漠然向前看去。
年輕的神主端坐高堂,烏發(fā)如綢緞傾瀉而下直到地面,淡金色的御袍隱約可見流水暗紋,華光溢彩,矜貴非常。
他臉上終年蒙有一層圣光霧靄,唯一露出的眉眼冷漠如雪,不怒自威。
兩側仙家們還在議論什么,神主淡淡看過去,聲音便息。
姒月默不作聲,自知難逃一劫。
冷冽目光最后停留在她身上。
“神女姒月,你可認罪?”
清冷慵懶的聲音響徹大殿,泛出陣陣回音,震懾著每一個人。
姒月對上他的眼:“沒做過就是沒做過!
“素瑤仙子的續(xù)命寶物被盜,卻有人看見你進去過她的寢宮,還在你的住處里查出來,你對此有何解釋!
與此同時,周圍議論聲又起來了。
“請神主明察。”
她拱手,掀起一片鎖鏈聲。
又把那句話重復了萬萬次:“是月老紅線帶我去的,見寢宮沒人就出來了,我沒偷……”
高高在上的神主閉上眼,不再看她。
仙人林立的大殿陷入詭異的安靜,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無聲地催促,要她給出既定的結局。
她咬唇良久,終于認命:“請神主大人降罰。”
神主鴉黑的長睫微掩金瞳,似一尊冰雕,語氣毫無波瀾:“神女姒月犯偷盜罪,釀成大禍。今流放曲南,記罪神紋!
“……謹遵神諭!
她咬牙切齒,俯身一拜,再次感受到紅線牽扯。
——又是這樣,所有神族的紅線都能找到命定情緣,只有她的每日亂竄,還惹禍上身……
委屈酸澀涌上心頭,一用力,那紅線便化成彩末散去。
既然如此,就當情緣死了吧。
這一年,散神姒月也沒能渡過情劫成為上神,還因盜取了素瑤仙子的續(xù)命寶物,被流放到天界遺地。
……
滄海桑田,離素瑤仙子命隕已過了三百年。
神主昭琉已經穩(wěn)坐三界,游刃有余地與仙官們處理各項事務。
談起這位神主,他的身世實在惹人嫉羨。
他命好,一出生就是神族。
母親又是上任神主,不廢吹灰之力,那尊貴神子的白銀冠便落在了他的頭上,就是修煉了幾千幾萬年的老神仙,見了他也要禮讓三分。
神族壽命幾乎與天共長,眼看他繼任之日遙遙無期,偏偏上任神主自愿去人間歷劫。
昭琉順理成章成了最年輕的神主,擁有神族移山倒海的法力,兼具神主的矜貴自持,受三界萬民景仰臣服。
只一件事,他尚未娶親。
就是倒回去數幾百年,他也不曾近過女色,但總有女色想近他。
雖說昭琉每次出現(xiàn)在人前都設了法術遮面,奈何他連背影都豐神俊朗。
神秘強大的神主昭琉理所當然成了仙娥們的夢中情人,有些已有良緣的神女提到他也嬌羞一笑。
沒人會想到,這樣清心寡欲的神主會去月老閣。
月老閣正布置著密密麻麻的姻緣線,為首的紅袍男子感應到有人來訪,迅速遣散了仙童。
彈指施法,打開了貼著雙喜字的瓊玉門,也不看去,只陰陽怪氣道:“百年未見,神主大人別來無恙!
昭琉走進來并不在意,伸出白皙的手,意念一動。
赫然紅絲顯現(xiàn),猶如雪間紅梅灼眼。
“無雙,我想找她!
他的舊友無雙,便是現(xiàn)任月老。
無雙專心致志地在相思木上畫著法訣,隨口說:“神主大人打開封印便知!
“但她的紅線斷了,我封印得太早,怕亂心神,也沒探看她是誰!
昭琉眼底似有惋惜。
如果有人仔細一瞧,就會發(fā)現(xiàn)那感情并不達眼底。
無雙還是沒看他,幽幽道:“這不正合神主大人當年之意嗎?”
昭琉垂眸不語。
神族與別族不同,他們生來神體,法力強大。
但同時,他們天生情感淡泊,與之相對的,神族生來就有紅線相繞手腕,可帶他們尋得有緣之人共渡情劫。
待歷劫悟情后,紅線消失才能勝任神職,不然活再久也不過是一介散神。
昭琉早居高位,見過不少神族因動情而失魂落魄、欲生欲死,甚至心境盡失變?yōu)榉踩耍踔翂櫮А?br />
于是他早早讓月老封印了紅線,免得擾亂心智,從源頭上解決這個隱患。
但如今……
良久,昭琉才再開口:“最近我的情感愈加淡泊,神主不應當優(yōu)柔寡斷,但也不應當無情如一條冰冷法令!
無雙停下筆,抬頭看他:“到現(xiàn)在,神主大人都沒有想過這對相連的神有多殘酷!
“如果她知道我是為三界做出這樣的選擇,應該會原諒我!
無雙見沒法扭轉他的觀念,也不再強求,布了個紅線法陣,再讓昭琉站在中間,來尋人。
“真是巧了,她是百年前龍角粉案的那個罪神,名叫姒月,身在曲南。你只要讓她動情,紅線自會重系她手——但曲南不是百年前被荒廢了嗎?”
昭琉沉吟片刻,道:“準確來說,是在判她流放那里之后才荒廢的。因為押送她的天兵稟告說,那塊地會吸食仙力!
“那之前那些罪仙?”
“都死去了!
無雙皺眉,看著他:“你為什么不派人接出姒月?”
“她是神,不會被影響到,頂多有些孤獨!闭蚜鹉抗饴湓诩t線上,混不在意地回答,“又不能打草驚蛇,只好判她罪有應得!
“當年那件事她有沒有罪我們都心知肚明!
“我們以前要維持的是秩序,不是道義……犧牲一個她,換來三界平靜至今,這是很劃算的的一件事。”
無雙有些皺眉,輕輕搖頭:“她遇上你這么個冷酷無情的神主和情緣,真是倒霉!
昭琉突然笑起來:“無雙,你是不是忘了,當年是你提議用紅線引人的,說起來,她應該怨你。”
神族向來人情冷漠,昭琉更是。
沉默了好一會兒,無雙才又道:“若你陷入了呢?”
“不會的。感情而已!
昭琉已走了出去,語氣依然平淡如水,卻字字透著來自三界之主的自信。
月老閣內紅線煌煌,仙童們已經回來繼續(xù)運轉人間紅鸞。
無雙看著門外,有些擔憂這一路順風順水的神主,是否對于感情有些想當然。
……
曲南是天界最南邊的一塊遺地。
這里終年苦寒,土地表面盡是飛沙走石,仙力在此無用,又幾乎只進不出。
于是罪仙們來了沒多久就心如死灰,自愿墮入輪回或就此湮滅。
但姒月覺得她還沒有歷劫,還沒有賦上神職,她的生命沒怎么開始呢。
自己還年輕,還可以和這歲月抗衡。
幸運的是,曲南的環(huán)境好像對姒月的神力沒有影響,只有些許縛力,她便幻化出一處樓閣住下。
每日在樓閣堅持不懈地鍛煉神力,不時幻化三界千萬,也作一番小天地。
她在這里看到的唯一活物,是一個失憶的小仙子。
小仙子模樣大約七八歲,瘦瘦小小,和姒月見過的大部分仙娥一樣清麗。
并不出眾,但她性格溫順。
從此,她們倆便相依為命。
時日一久,姒月又覺得這小仙子與她前幾百年見過的天宮仙娥都不同。
小仙子活潑好動,每日必得吃一日三餐,還時不時向姒月討要一些亮晶晶的金銀首飾。
姒月曾問她:“成仙了是不需要再食五谷的,你為什么這么喜歡吃?”
她眨眨眼睛,認真道:“我有一世是餓死的。那一世,我到死都在想下輩子能不能吃一頓飽飯!
“可是這里也沒有人能注意到你的穿戴呀!辨υ逻@樣說著,仍變出著精美頭花遞給她,
不管是第幾次接過,小仙子的眼睛里仍是含著開心:“嗯……做乞丐的時候,身上一個銅子兒都沒有,都打扮不起來。當時好羨慕那些達官貴人家的女孩兒,現(xiàn)在有能力了,能收多少是多少。光是看著就很幸福了!
她用衣袖擦擦那些寶貝,放進她的專屬箱子里,繼續(xù)說:“后來有一世成了花魁娘子,倒也戴上那些貴重頭花,那時候又不想戴了,因為一旦打扮起來就代表要接客了。難得現(xiàn)在能安心地美麗!
小仙子沒有天界的記憶,只記得在人間十世歷劫,或是乞丐,或是花魁,或是挑夫……都是塵世間的苦命人。
十世輪回,竟無一善終。
好在她是仙,能夠返回天界。
但又不幸地落在這個荒蕪之地。
“你又沒犯錯,又經了十世苦難,為何會來到這里?”
小仙子聞言,茫然地看著窗外無邊的風沙肆虐:“我也想知道呀!
姒月看她有頹然之色,一揮衣袖,方寸天地立即變?yōu)樵孪麻e庭。
窗門消失不見,周遭無邊風沙變成接天荷塘,幾朵碩大紅蓮隨夜間清風搖曳。
月華如透白練緞,緩緩散落而下。
她們面前的桌幾上多了一壺酒,和兩個杯盞。
小仙子捂住嘴巴,說:“我是小孩子,不能喝酒!
姒月抬手就是一個腦瓜崩:“都是幾百歲的人了,年輕是年輕,說什么小!
說著,渡了道神力給她,讓她模樣變成大人。
小仙子明顯感到身體變化,從她的箱子里翻出清水鏡,左照照右照照。
鏡子里的女子約莫十七八來歲,巴掌大的臉上眉毛細細彎彎,眼睛秋水含情,是個俏麗的美人。
此刻已是曲南的混沌夜間,她早早卸了妝發(fā),單單一件淡青色的對襟云繡衣裙,襯得她像朵純白嬌嫩的睡蓮花。
姒月瞳孔一震,轉而笑著夸贊道:“你好漂亮。”
幾杯下來,小仙子醉倒在矮幾上,呼呼大睡。
姒月望著假月亮,回憶起另一個美貌女子——素瑤仙子,她剛飛升上來那幾年,因美貌轟動一時。
素瑤仙子是很出名的,除了美貌,還因為她的風流韻事。
據說她曾同時流連好幾個男仙,他們?yōu)樗隣庯L吃醋,倒也沒人覺得她不對。
素瑤仙子本人也喜歡打扮得花枝招展,在仙娥中向來出挑,幾次天界盛會都變成了她的獨美舞臺。
因此讓人想不記得她的容貌都難。
而小仙子變大的樣子,和素瑤一模一樣。
直覺告訴姒月,此事并不簡單。
但身在曲南,再多的猜想都沒有去探尋的余地。
那些都是昨日愛恨,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抵御第二日的黃沙,幻出第二日的遺世美夢。
只是第二天,姒月就有些后悔給小仙子喂酒了。
小仙子又變回了女童模樣,央求姒月把她變回去的同時,還要討酒喝。
她沒只許了第二樣,畢竟整天看著那個讓自己鋃鐺入獄人的臉,實在讓人不爽,
好在小仙子酒量不好,只一壇香甜米酒也能讓她抱一天,喝醉了有時還會哭。
小仙子哭的樣子很好看,從不嚎啕。
只傷心地看著外面,鼻頭和眼睛微微泛紅,透亮的淚珠子像斷線珍珠一樣掉下來。
她在哭什么呢,十世輪回,還是她十世輪回也沒能回去的家。
無論怎樣,總覺得世界欠了她。
每日她在閣樓前聽小仙子所述,幻化人間萬物,度過春夏秋冬,見識千人百態(tài)。
她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日,或是幾年,或是幾十年。
反正某天,一隊身著盔甲的天兵從天而降。
他們說,是過了三百年。
沒帶人來,卻是要帶人走, 又說是奉神主之命把她帶出去。
姒月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神主?那個冷酷無情、判了冤假錯案的神主?
姒月輕笑,雖說當年證據如此,素瑤仙子命隕,總要給眾人一個交待。
但她還是恨得牙癢癢,他只認他的天規(guī)法令,不去多探實情,翻手之間便定人生死未來,實在不配坐在那個位置上。
但看向喝得雙頰緋紅的迷糊小仙子,嘆了口氣。
一手拎起她的后領子,把她打橫抱起。
有天兵不讓,另一天兵側身與他耳語一陣,便給予放行。
姒月意念一滅,樓閣不見,沙塵依舊。
不多時連足跡也掩埋了,恰如來時模樣。
“走吧!
天界任意大體上分那么三六九等。
姒月不巧,就是最底層的那批三無人。
一沒靠山,二沒師承,三沒職位。
但她好歹是個神族,在天界最邊上有座不大的房子,雖然簡陋,但還是能住兩個人。
可眼下,各大天道、神祗仙宅翻新了不止一次,神族人口稀少,但紫氣騰升的仙宅比之前幾乎多了幾倍,甚至加居到曲南入口,一切都讓人實在陌生。
于是仙來仙往的大道上,就能看見一個穿著過時紅衣的女子,正面色復雜地分析地形。
“這是南,這是北……我的房子在嗯……”
總之,姒月迷路了。
這時候一陣天風拂過,小仙子猝不及防打了個戰(zhàn)栗,揉揉蒙眬的眼,指著其中一處泛舊仙宅說:“回家了……”
姒月向那宅子望去,看見門前上了把仙鎖,已經蒙了一層厚厚一層灰。
一幅荒廢已久的樣子。
正當姒月不明所以,一個少年徑直向她走來。
他一身碧綠衣衫,在仙來仙往的大道上十分顯眼,頭上戴著小玉冠,看上去是個位高權重的神仙。
綠衣少年對姒月溫和一笑:“敢問姑娘可是姒月神女?”
姒月點點頭,暗暗腹誹,自己竟這般臭名昭著,她并不認識此人,但這人卻知道自己。
他拿出神諭令牌,金光一閃,竟是一等神官。
“我叫扶風,奉神主之命而來。神主說曲南旁邊有罪神紋的便是你!
姒月額上紅痕有些發(fā)燙,她開始想以后在天界要不要用法術把它遮起來,罪神紋實在有些讓人難堪。
還沒等她想出個結果,扶風的又一句話讓她眸子都亮了。
“有一位神君把你保了下來,除去了流放的刑罰,還要你去他麾下做神官!
“不用歷劫,直接做神官?”
姒月眼睛里都要冒出星星。
這幾百年的辛苦難過,她都是靠著有朝一日翻身任神職的信念來扛過的,如今輕易得到,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大難不死必有后福。
扶風笑著回答:“對,但有一件事,那位神主……君要你搬進他的宅子里!
“他是守護某一地界的神君嗎?”姒月的確聽說過有守護神君要部下一起駐守當地界面。
扶風道:“是,如神女所想。”
只是他守護的是三界。
她眼里轉而有些落寞,看向身邊的小仙子,她們曾相依為命百年,她斷不能拋棄這個小家伙。
不愧是神主托信的人,扶風馬上察覺到她的為難,主動道:“這位小仙子是?”
“勞煩神君查一下她有無罪錯。據她所言,她去人間經了十世歷劫,失去記憶,回天界又出了些差錯,就落到里面了!
犯了天規(guī)的神仙事件、時間、刑罰,都有專門的仙官負責詳細記錄在冊,但只有神主身邊的神官才有權查看。
不要問姒月為什么這么清楚,因為她曾被迫參與其中,以犯人的身份。
扶風畫了一道法術,散發(fā)著光芒的天界密文當即在他瞳框里飛速閃過,把他的眼睛照成了雪白色!
忽然,他眼睛猛地一亮,姒月心下一懸,不會真有吧。
扶風收起了法術,搖搖頭說:“沒有。”
察覺到期待的目光,扶風及時開口:“這位仙子履歷清白,你可以把她帶著赴任。那位神君為人寬厚,應該會理解!
“多謝,我還未知那位神君恩公尊姓大名……”
啊這,神主只說要隱姓埋名,卻沒告訴他要具體編個什么假名。
“他的名字叫昭……六!狈鲲L面色不改,那個六字說的十分重,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樣,衣袖里的手飛速化訣傳話。
恭喜神君,您有新名字了。
“趙六?”姒月眉眼彎彎,“趙六神君人可真好,若有機會,我定要好生報答他。”
扶風抿唇,不再多言,使了個法訣便把她們帶到了一處奢華的宅院。
剛進門,扶風一個眼神,便有數位美貌仙侍把小仙子帶過,他隨后拜別姒月,說去復命。
又有位自稱雙瑩的侍女,把她帶向后院。
這宅子的主人似是一個極文雅的人,庭院有山石松澗,幽幽長廊環(huán)繞清湖,連著一座水榭,再往后步入,是一片無邊花林。
不知道是什么品種,卻都無一例外的皓白無瑕,恰如花下靠在玉桌上飲酒的人。
那人頭戴銀冠,柔亮的烏發(fā)順到纖細腰際,露出精致俊逸到邪氣的臉,一雙含情桃花眼被酒氣氤氳,更加似醉微暈。
他慵懶地落下精致杯盞,抬眸看了過來,逐漸恢復清明,在一片凈白中無端顯出艷麗來。
當冷傲灼人的目光與她相對時,她不由得呼吸一窒。心里開始質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沒見過世面,小仙子也是,眼前這位神君也是,在她眼里都是絕世的美人。
她癡癡地走上前去。
因為那美人說:“過來。”
聲音清寒冰磁的,美人連聲音也是好聽的,只是恍惚間有些熟悉。
她聽見他叫她的名字:“姒月!
明明是初見,語氣里卻有一種久違感。
姒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他,卻有一陣強烈的傷心籠罩在心頭。
心疼得想要落淚。
眼前的事物逐漸恍惚,意識失去的最后時刻,掉落入一個冷香的懷抱。
月老宮。
“趙六……哈哈哈”無雙笑得肚子疼:“扶風怎么給你起這么個名?”
“姒月要問,總不能不答!
昭琉坐在古藤椅上,手上搖著烏金扇子,話里難得帶些郁氣。
“神主大人可知道,那神女怎么一見你就暈了?”
“怪本君魅力太大!
“神主大人,要問人就要有問人的態(tài)度——你不就是為此而來嗎?”
“敢問月老有何高見?”
“她動情了,但沒完全動。”
他說了話,又好像沒說。
昭琉瞇起眼,作勢要掐動法訣。
“別別別……我說的是實話!睙o雙可不想讓月老宮重建,急忙補充,“之前我們把斷紅線這件事想的太簡單了!
昭琉聞言,合上了扇子,看向他。
“紅線不會輕易斷掉,除非真正自愿下定決心不再沾染風月,同時注入巨大的毅力和絕望。”
“自己斷掉紅線算修無情道,也能成為上神,只是隨著時間流逝,身為神族微弱的感情也消失不見。沒有這種上神的原因也就出現(xiàn)了——他們會認為一切都沒有意義。”
“既然沒有意義,自己又擁有強大的能力。那就會開始嘗試毀滅,毀滅世上的一切。醒悟得比較早的神,都會在意識到這點后選擇自毀或挽救!
“但現(xiàn)在的情況是你在挽救,而她似乎是一個天生多情的神。這是一個例外,例外到要以你們倆命名。”
無雙又掏出最新版天地姻緣冊。
經過他不斷地鞭策上任月老,也就是他的師尊,終于鉆研出了更先進的窺天術。
“她的斷線時間是——百年前的審判上。要說起來,她還真是倒霉,一心想任神職,卻找不見情緣,還被流放。不過要不是她尋君心切,我也不會選擇她!
神主大人不自覺地垂眸。
“所以,她暈倒是因為她的感情與當日化開紅線的念力相抗,以后程度會逐漸減輕。還是那句話,要讓她動情,要讓她從心底里愛上你。”
昭琉放下扇子,似乎是松了一口氣。
作為一個資深月老,無雙不滿地發(fā)出疑問:“神主大人覺得這很簡單?”
那人喉結微動,白云面罩看不清臉:“驚鴻一瞥、日久生情、金屋藏嬌、巧取豪奪……也不知道她喜歡哪一種!
說的那些套路怎么那么熟悉……無雙瞪大了眼睛。
“別猜,本君才沒看那些《月老的追人秘籍》《冷酷神君霸道強寵》之類天界雜書。”
無雙滿頭黑線,看來他看得還不少。
……
姒月從軟玉床下來時,雙瑩告訴她神君有事出去了,讓她待在這里等他回來。
她懊惱的想到,這是和恩公的第一次見面,自己竟虛弱地暈了過去,真是失態(tài)。
眼神一瞟,卻看到扒著門縫的小侍女們。
她們個個玲瓏小巧,扒在半開的雕花門上偷偷看進來,目光半是好奇半是訝異,嘀嘀咕咕說些什么,雙瑩解了姒月的疑惑,道:“姑娘為何穿著這樣的衣裙?”
姒月有些尷尬,她就說怎么從曲南出來,就一直覺得自己格格不入。
為了防曲南的妖風惡沙,她衣衫敦厚,裹得和粽子一般,紅色原本張揚,卻硬生生使成了樸實無華。
加上是百年前的裝束,實在又過時又土氣。
這時雙瑩適時變出一套衣物,恭敬道:“這是我家主子為神女準備的。”
于是昭琉回來后便看見這樣一副場景,女子靠在鏤空雕燕的窗臺,正看向窗外。
天光就這樣灑下來,像落下了一層溫柔的紗,映得她面容清麗絕倫。她身上的衣裙是荷花一樣淡的粉色,若朵朵水墨浸染,就如同這個女子的氣質,抓眼卻并不襲人。
昭琉只極快地看了她一眼,便自顧自坐在紫檀凳上,舉止盡是風雅之態(tài)。
注意到了他來,姒月立即起身給他行了一個禮:“見過趙神君!
“起身吧!
姒月這才注意到,他聲音雖好聽,但語氣十分平淡。
為了給神君留個好印象,她低頭道:“神君之恩,小神無以為報,但求早日安置職務,小神定當竭盡全力,以效勞神君。”
卻聽見一聲輕笑,就這么過了半晌,姒月按耐不住,向他望去,卻發(fā)現(xiàn)他一直在打量自己。
這種被人玩味審視的感覺很不好。
又過了許久,他才道:“本君給你什么位置,你都愿意做。是嗎?”
話里帶著淺淺的笑意,似乎有戲謔的成分。奈何他好像天生嗓音里就帶著鉤子,憑空讓人想要承認。
她感到不太妙,但面對救自己出來的恩人,姒月還是點頭說:“是。”
昭琉纖長的手指微微彎曲,靠著自己的下巴,作認真狀:“那姒月神女,愿意做本君的神侶嗎?”
盡管早有預料,姒月還是秀眉擰起:“倘若神君救下我,是為了這個,那就讓神君失望了。請稟告神主——我寧愿回曲南!
她剛出險境又落虎口,這天界為何如此多道貌岸然之輩,霎時心中一片憤懣。
昭琉第一次看到有人在他面前發(fā)火,一時不知所措。
“逗逗你罷了!闭蚜鹂聪騽e處,作無趣狀。
如此對峙許久,他輕輕瞥了一眼還在生氣的姒月,主動開口:“你倒是個烈性子,我這兒的確有個神職,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接!
姒月來了興趣,面色緩和些。
“你出來時應該也看見了,天界飛升的仙人多得出奇,人一多,便不可避免結黨營私、為非作歹。對此,天界新設了個監(jiān)天司,專門監(jiān)察審理天界各案,也作尋人找物之事。維持正義!
她聽到最后四個字,不禁挑眉。
而昭琉話鋒一轉:“但在抽絲剝繭中,少不得要與各路勢力相抗,他們也許不能讓你死,但能讓你生不如死。”
他又變得格外溫柔起來,突然湊近,多情的桃花眼對著姒月眨呀眨:“所以,這么危險,還不如做本君的神侶!
隱隱冷香縈繞在鼻間,姒月沒經歷過這么曖昧的距離,臉上泛起微紅,嚇得直接彈出去。
“謝神君抬愛,小神無以為報,只能出生入死以效犬馬之勞!
昭琉坐回了凳子上,看姒月對神職如此渴望,索性成她所愿,手里幻化出一塊藍光令牌,輕輕扣在桌上:“從現(xiàn)在起,你便是監(jiān)天司的部員!
咦?這么輕易?
“敢問神君,這是幾等神職?”
這倒把昭琉問住了,神職等級一向是扶風在管,便隨口答了:“七等!彪S后手指微動,悄悄在令牌里渡了層七等令牌的神光。
話剛說完,他就看見姒月的頭發(fā)絲翹起來,整個人都肉眼可見地興奮起來。
神職有一到九等,九等最低,姒月以為自己要從九等芝麻官做起,沒想到直接連升兩級。
昭琉看見自己倒映在她琥珀色的瞳里,好像在發(fā)光。
那一刻,他感覺她是喜歡他的。
喜歡到恨不能供起來。
雖然他不能理解眼前人喜悅的緣由,但莫名心底也舒展開一些。
姒月看著神君疑惑又純凈的漂亮臉龐,對他的印象一天之內幾經起落,卻默默覺得他好像不像是個壞人。
扶風到達門口時,即將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副璧人相望。昭琉感受到人來,率先反應過來,極快地端正了坐姿,又變回了那位風流倜儻的神君大人。
姒月也調整了情緒,讓面色盡量平靜。
“神君大人,西山境有青鳥傳信來。”
“講!
“信里說有辦法讓與姒月神女同行的那位仙子恢復記憶,但需得去人間尋得失落的兩樣寶物,織天玉、九色春!
姒月抿唇,她聽說過西山境。
據說那里是一方極樂之地,有無數奇珍異寶,還有不少能神異仙,只是貪圖享樂,輕易不讓人進,也不愿意出來。
近千年更是閉關鎖境,用潑天神力鑄造了一層厚厚壁壘,他們偶爾會憑心情送給外界一些天地靈寶。
比如,扶風說的織天玉和九色春。
但這兩件八百年前早早送給了一位墮神,那墮神被天兵降服時,激戰(zhàn)了十天十夜,其間遭一劍挑破了乾坤袋,好巧不巧,就那兩樣流落人間。
天界法規(guī)森嚴,不讓神仙與凡人接觸,也盡力不讓法寶流入,這個失誤給予了那位天兵連貶三級的嚴重懲罰。
昭琉和扶風交換了一個眼神,便故作深沉道:“靈寶流落人界多年,應該不在普通人手中,監(jiān)天司的普通部員怕是難以尋覓……”
“小神可以去嗎!”姒月杏眸忽得亮起。
扶風想了想,道:“人心復雜,你又無甚人情世故的經驗!
“誰說的,我找情緣那些年可沒少去人界……”
兩道目光冷冷看過來,姒月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漏嘴了,天界不讓神仙隨意下凡。
“忘了告訴你,扶風是監(jiān)天司的司長!
“扣一年俸祿罷了。”扶風笑地溫柔。
姒月本就囊中羞澀,現(xiàn)在更是雪上加霜,貧窮驅使她眼珠一轉:“還有人可以陪我去嗎?”
找個冤大頭,先蹭住。
在天界轉換陣里,氣氛凝結。
她的旁邊是昭琉,他正在閉目養(yǎng)神。
姒月發(fā)誓,她絕對沒想蹭趙神君的。誰會知道堂堂一方神君,居然無所事事,愿意一同前去。
趁著昭琉閉眼,她大著膽子仔細端詳他。別說,這趙神君雖然心性亦正亦邪,但他容貌的確是沒得挑。
閉上眼的樣子也極好看,長長的睫毛搭在凝脂一般的皮膚上,挺鼻紅唇格外矚目,就看著便覺得是一種享受。
“好看嗎?”
她猝不及防對上那雙金眸。
卻想著離了天界,他也不能拿身份壓人,她便理直氣壯地說:“好看!
哪知昭琉譏諷道:“你紅線未解,就這樣對其他男子犯花癡,真是輕浮!
“幾百年都未曾出現(xiàn)的人,大抵是死了!睙o視昭琉有些陰郁的神色,姒月繼續(xù)道,“要么就是他不愿意出現(xiàn),為了這么一個自私的人,我還守活寡不成?”
“……”
“難道神君你也做過這種事?”
昭琉露出兩只皓白的手腕,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:“我可沒有!
霎時,一陣“轟隆隆”的雷聲響動,幾道閃電劈開天空。
他們已然到了人界。
“趙神君,別說謊嘛!辨υ螺p笑著掃了一眼昭琉的手,無視他的黑臉,笑嘻嘻地就往前走。
前面就是扶風說的,那個有古怪的村落。
姒月是來人間的老手,為了把對凡人的影響降到最低,她打了個響指,換上了一套古樸素雅的立領藍裙勁裝,容貌也降至原來的七八分。
也不知今夕何夕,如今人界風俗如何,但身上裹嚴實點準沒錯。
昭琉有樣學樣,幻了個相對普通的相貌,換了套天宮收藏的古畫公子裝。
“你你你你……這就算隱藏相貌了?”
銀鈴般的女聲很是不滿,昭琉無辜看向她:“我這明明是凡人樣子!
他眼睛眨起來,雖不及他原先的桃花眼精雕玉琢,那風流漂亮的神韻卻是一樣的,泛著重重春光,便是只有六分的樣貌,卻也能因眼里的一段情,排進九分的絕色里。
姒月被看得肉麻,憤憤留下一句:“藍顏禍水。”
就自顧自走在前面。
眼看大雨將至,用法術避雨又怕驚擾凡人,便先進村口的客棧。
和她料想的一樣,里頭和外面一樣簡樸,就擺了十幾張桌椅?赡芤驗橛晏欤找娌缓,沒有客,也沒有伙計。
她用神力一探,客棧里就一個人。
似是證實這件事,一名長衫絨帽的男子從柜臺竄出來,一副店老板的模樣。
他笑得像張假面,兩只眼睛滴溜溜地轉:“二位客官是打尖兒還是住店?”
“住店,兩間!
姒月被他盯得渾身發(fā)麻,話都不愿多說。
昭琉輕輕拉住她的手臂,道:“不,開一間房就夠了。
“好嘞!
店老板尖聲向空蕩蕩的樓上喊:“天字號開一間房!”
喊完又恢復到那個笑,褶子位置都分毫不差,他彎著腰在前面帶路:“客官,請——”
姒月心里一涼,看向昭琉。
昭琉面色不動,輕輕摟住了她的肩。頓時冷香撲鼻,莫名讓她感到安心。
走上了咯吱咯吱響的木樓梯,她注意到扶攔上厚厚的灰。
這店子分明荒廢已久。
待店老板關上門,昭琉說:“你聞沒聞到什么味道!
“你是說……”
“一絲奇怪的仙氣!
姒月覺得這仙氣實在熟悉,荒涼中帶著絕望,是在……她生活了三百年的曲南——
“是仙人死去的氣息!”
在她說話的同時,整個房間迅速變成紅色,像是被無數鮮血浸染,甚至散發(fā)出陣陣腥氣。
更糟糕的是,房間在不斷擠壓縮小。
“是鎖仙棺啊……”
昭琉閉上了眼睛,微微一笑。
“可惜——我們是神!
他再睜開眼,房間瞬間粉碎,他和姒月一起飛出百米之外。
再是整個客棧都裂開,鎖仙棺陣法隨著一道紅光破掉,不多時,變成一堆廢墟,地面露出些許白骨。
在客棧門站著的店老板也緊跟著爆體而亡,從肉里鉆出不少扭動的肥蛆。
神仙五識靈敏,于是姒月遠遠望了眼,就一陣惡寒,不由抱怨:“神君明知有古怪,還隨我去!
“最近總有仙人失蹤,不以身試險,錯怪了人怎么辦。天晴了,走吧。”
姒月聞言,望向天空,烏云團團分散而去,露出仍火熱的太陽。
想來這詭異客棧是和雷雨陣一起誘騙仙人進入,然后以鎖仙棺殺之。
*
昭琉說的走,也不過只是走進那個村里。
村口除了那家客棧,還有一個碑,上面用朱漆涂著五羊村。
村頭到村尾不過幾百來步路,分散著幾十戶人家,黑瓦土墻,從外面實在看不出什么稀奇。
只能先住進去,再從長計議。
當然,昭琉這種公子哥才不會紆尊降貴,終究還是姒月敲門,借住進了一家姓姚的人家。
他們進得輕巧,因為姚家只有兩個小孩生活。
開門的小孩自述名叫姚二,留守在家,上頭有個哥哥叫作姚大,正在田間干活。
他面孔稚嫩,卻十分膽大。
招呼姒月和昭琉進了屋,又是找座鋪床,又是端茶倒水。
突如其來的熱情,讓姒月懷疑又進了個小黑店,一旁的昭琉倒怡然自得,慢悠悠地搖扇子,理所當然地享受著。
過了半晌,姚二才主動說:“哥哥姐姐,我們村有兩件詭異的事。”
姒月不自覺看了眼飄著木碗里漂浮的茶渣,能讓這小孩主動說的,怕都是些棘手的事情。
“一件是村口的客棧,它不接待活人!
昭琉扇子搖得更愜意了,姒月在心里為他默默補充臺詞:現(xiàn)在它不詭異了,因為已經被你眼前這個哥哥炸了。
“另一件,是深夜在后山上背著背簍的女人!
五羊村有個秘聞,說半夜三更去后山,有時能看見一個背著背簍的女人。
她穿著黑衣,挽著發(fā)髻,背一個大背簍,陰測測地站在山崗上,盡管看不清臉,卻莫名覺得她在望著這個小村莊。
有膽大的湊上去瞧,那女人又不見了。
大家猜測著這個女人是人是鬼,也猜著背簍里頭是什么東西。
但總沒個準。
盡管沒聽說傷過誰,只那個身影總在后山晃悠,也怪滲人的。
被姚二央求的眼神看著,姒月一片心軟,拉著昭琉就準備躍躍欲試。
她躊躇滿志道:“無非仙鬼妖魔,小意思!
“姐姐,村里人都說那個后山女人奇異駭人,若二位能把這東西除去,就是積了大德。”姚二嘴甜又會看眼色,瞧著她杯中茶水只剩不到一半,又趕忙給倒?jié)M。
“五羊村地處偏遠,也不怎么與外界通人煙!闭蚜鸲俗谀镜噬希屑毞治鲋,“怎么會招來這種東西?”
姒月聞言,漫不經心地用指尖點茶水:“站于山崗,望于村莊。聽起來好像是山鬼一類的……”
昭琉打斷她的話:“不,山鬼算是古神,大多數古神都湮滅神魂飄落三界了!
“若是妖魔,她又并不害人……那她是人鬼?”
“人死后鬼魂應歸于地府,投胎轉世!
“那可真是奇怪。”
“不過也有例外!
她抬眼,指上的茶水迅速干涸:“例外,什么例外?”
“厲鬼怨魂!
昭琉垂下眼簾,如果真是這樣那可難辦。
一般這種,每每有冤怨在身,神仙雖能輕易捉拿降服,卻難以化它一生戾氣,輕舉妄動等同草菅人魂,不動等同放任,又怕為禍人間。
姒月已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,對姚二道:“包在我們身上。”
“那便多謝哥哥姐姐了!”
姒月被姚二眼里的崇拜之色激勵:“我們今晚就去會會她!”
她才不怕什么厲鬼怨魂。
不論多厲害的鬼魂,她也能一掌打得它們魂飛魄散,永世不得超生。
再說了,它們哪里來的怨氣能比她被冤三百年更怨氣更高呢。
想到這里,待她遇到那個剛愎自用的神主,定要好好教訓他一番。
如此談完一輪,外頭天上還掛著斜陽,不過日落而息的村莊也已經炊煙裊裊,姚二也不例外,正燒火煮著晚飯。
昭琉依舊坐在正大門里打量著這農舍,畢竟是第一次正兒八經地游歷凡界,多少有些好奇,姒月則更夸張,一刻也閑不住,連墻邊堆著的帶著泥土和鐵銹的鐮刀斧頭都能研究半天。
本來是說先吃飯不等姚大的,因為正是春夏之交,若不日日“帶月荷鋤歸”,便難以有好收成。
姚二邊布著菜,邊對姒月和昭琉囑咐道:“晚上我哥回來了,看到我私自讓二位進門住下,定要責罵我,還請哥哥姐姐不要見怪。但你們放心,他雖是粗人,倒也不會攆二位走!
可今日,姚大卻早早回來了。
他是個精壯的半大小子,似乎是扛著鋤頭一路跑回來的,頭上掛滿了汗,臉色異常蒼白,進屋就丟了鋤頭,對著水缸狂飲。
又站在那兒愣了半晌,看見家里弟弟迎來了客人也沒多大反應,像是丟了魂。
姚二小跑過去把鋤頭放好,不明所以地看著哥哥。
姚大回了半天神,才哆哆嗦嗦說:
“后……后山的背簍女……女人,她站的地方……離……離村子越來越近了!”
“可現(xiàn)在是黃昏!”
姒月記得凡間說鬼是不能見太陽的。
昭琉看著面露不解的少女問:“你知道什么時候陰氣最兇嗎?”
“陰氣最兇?那大概是陰氣最重的時候……夜半子時?”
他輕笑,“唰”的一聲打開折扇,一副看吧,你果然不知道的模樣。
她不服:“那你說,是什么時候?”
“正午之時。”昭琉合起扇子,一拍她的腦袋瓜,“極陽之態(tài)會生出一絲極兇之陰氣,因為萬物物極必反,相生相克,如此才能守得平衡。”
姒月揉揉腦袋,也不計較:“你的意思是說,鬼其實什么時候都能出現(xiàn)是吧,但黃昏之際,已是兇之跡象!
緩過氣的姚大此時已恢復神志,一聽他們對話,心里明了他們必懂一二。
回來時他遙遙瞥見村口客?宓簦纸浀艿茉谂赃呎f道,心里有七八成把握客棧那事是這一男一女所為,姚大便向他們一拜:“還望二位高人除掉這妖魔鬼怪!
“極陰之時,便今晚子時去!闭蚜鸬f道。
可惜,還沒等他們吃完飯,門外就傳來一些人走響動。
有人拍姚家的門,姚二跑去開門,一看是鄰居家的大叔,與此同時,姒月和昭琉耳力極好,嘈雜聲里聽得清楚——
“瞿家那個潑皮橫死了!村長要在今夜間給他下葬!
姒月疑惑地望著昭琉。
怎么會這么巧,姚大剛看見怪象,轉頭村里就死了人。
而且他們可是神,能察覺妖魔鬼怪的氣息,明明百里內毫無異常,那東西不可能有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作惡的機會。
“一去便知。”
說著,他起身就向大門外去,衣袂翩翩。
姚家兄弟待他一到,也一同踏出了門,姒月急忙刨了一小口農家腌制的紅豆腐在嘴里,也趕了出去。
“喂,等等我!”
五羊村地窄而農戶密集,不多時,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傾涌而出,細碎閑言不停地傳入姒月他們的耳朵。
“讓他偷俺家的雞!這下遭了報應了吧,挨千刀的東西!”
“唉呀!這殺千刀的死了還背債,他還欠了我兩斤米呢!”
不少人附和起來,開始討伐瞿潑皮的無賴行徑,其間一個花甲老人道:“你們別說了!人再壞,都已經死了,積點口德吧!”
有年輕人面露不屑:“福生叔,您守祠堂守傻了吧!他先前整日去你那兒要錢,今天你竟可憐起那狗雜種來!”
老人懨懨地低下頭,混跡在人群里。
姚大解釋說,瞿潑皮原名瞿安,母親未婚先孕難產而死,又不知道親生父親是誰,自幼吃百家飯長大。
名字是個安分的安字,卻偏偏沒個好脾性,少時就和縣里的無賴痞子稱兄道弟,人又懶,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。
后來他已至而立之年,當初所謂的弟兄早回去繼承父母家業(yè),再不濟也有親戚幫襯,唯有趙安是個真正的孤家寡人。
眼看在縣里落不到什么好,便回了村子,正好有個他母親留下來的小院。
但他只安生了幾年,后面甚至重操舊業(yè),變得游手好閑,凈做些占人便宜、小偷小摸的事情,最近更是病了,每天坐在門口向來往村人乞討過活。
一路上的人們半是看熱鬧半是看稀奇,竟少有喪事的悲哀之意,但聽鄉(xiāng)親們話里話外,也都顯著這死掉的實在不是個好人,越聽越覺得他不負潑皮二字。
等姒月他們順著人流趕去的時候,只看見那四面漏風的小破屋門口,圍了里三層外三層。
姚大打探了一番消息,說是黃昏時刻瞿潑皮如往常一樣癱坐在門前,向過路回家的村人討飯吃,討厭歸討厭,但也不至于看他在自己眼前餓死,比如今天就有個女人給他施了一碗飯。
哪知他吃著吃著爬進了屋,又關上了門,凄厲一聲慘叫過后再沒聲息。
村里孫家的孫勇向來膽大,破門進去看見人死了,立馬退出去想辦法鎖上門,找來了他的堂叔孫村長。
孫村長年輕時候在縣衙里當過仵作,一眼就宣判瞿潑皮是突發(fā)惡疾而死,并打算今晚就讓瞿安入土為安。按五羊村的習俗,一家死要百家來吊唁,瞿安自成一家,所以村里人縱有再多對他的抱怨不滿也得來一趟。
但怎么看這件事都疑點頗多,比如為何大家信服村長一人之言,比如又不是疫病為何要如此迅疾下葬。
處處都是勉強合理,但經不起細敲。
于是姒月向姚大質疑道:“村長的名望竟如此之高嗎,他一番定論便沒人反駁?縣衙定案還需要兩個仵作呢。”
他似乎有些不好張口,姚二搶著回答道:“村里孫家人最多,孫從貴既是村長又是孫家族長,人多勢眾的,沒人敢質疑他!
姚大急忙看向四方,見沒村民注意到姚二的話才松了口氣,呵斥弟弟道:“小聲點,被孫家人聽到了可沒什么好事!
見他們支支吾吾,說話云山霧罩,昭琉皺起眉頭,直接問道:“血親多便有理?”
此言一出,姚家兄弟驚異地看向他。
這其實也不能怪昭琉無法理解,九天之上只說是人飛升而成的仙,大都入的無情道,就是踏上了云霄再續(xù)紅塵,親緣血脈也多已淡泊。
神又多是天地賦靈而生,神體通透、神魂聰穎,即便是神生子,也不過是借個肚子出來罷了。他們信奉的是天道法規(guī),拜的陰陽恒和。
除此之外,有天殿神主維持公平正義,又依著能力賦予官職,享受長生不老,青春永駐,天界關系雖有遠近親疏,卻極少有摩擦,更遑論因畏懼某人而話都說不得。
姒月倒是見多識廣,化了個盡量讓他理解的傳音咒進他的神識。
于是昭琉腦海里傳出一道輕柔女聲:【凡人體弱易死,一個人生存艱難,所以以血緣關系為紐帶,眾多血親依附為宗族,族親相幫,一榮俱榮一損俱損,但人多成勢,難免成為一方霸主。】
他點點頭,又化了個傳音咒給姒月。
【如果除掉他們,是不是也算為民除害?】
姒月表情愣了半晌,他用的自己本音,在她耳里恍若玉瓷相擊,強烈的神圣感與魅惑感讓她所想一片空白。
都不用去摸自己的耳朵,便知此時一定紅得發(fā)燙。
她曾一直困惑以昔日戰(zhàn)神為何以音律為武器,區(qū)區(qū)五音能有多大威力?
現(xiàn)在已經稍微懂了點這種幾乎恐怖的攝魂力,殘存的理智讓她努力用平靜下來,回應開口道:“不用,這是凡人自發(fā)的秩序維護者,雖有弊端也是有其他益處!
姚家兄弟聽著他們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,卻莫名覺得二位定是高人,這男子懂得多,卻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,女子一口一個“凡人”,怕都是隱居的世外高人。
與此同時,姒月的杏眸越發(fā)深沉,心中雜念千萬,終究匯成為一句——
趙六神君,亂我道心。
他身旁是決計不可久留之地,只望早些尋得寶物,早日與這惑神的趙神君分道揚鑣。
就他們說話這會兒工夫,一個頭發(fā)花白的長袍男子在人群簇擁下來到前門,村民們自動讓出了一塊空地給他。
姒月看著周圍村民包括姚家兄弟都對他顯出敬重畏懼的神情,不用說也知道,這應該就是那個孫村長。
此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山,青黑天色下有些人舉起了火把,映得老者本就威嚴的目光更加犀利。
他先是咳了一聲,待所有人都鴉雀無聲后,才對眼前的人群正色道:“瞿安一個時辰前發(fā)病而亡,想必各位父老鄉(xiāng)親都清楚他平日里的行徑,這就是一個警示,警示什么?警示天理昭昭不會有誤,望各位要安分守己,不要遭了此等天譴。”
姒月冷哼一聲,這孫村長分明在借機規(guī)訓村民,倒迷信什么天譴,可知這天道命數之類,連神仙也不過一知半解,他倒在這兒說的一套一套的。
要真有天譴,怎會好人不長命,壞人遺千年。
“怎么說他都在勸人向善,并不過分!
一道熟悉男音輕輕在耳畔響起,細若蚊絲,又如羽毛輕撩。
姒月被那聲音酥得打了個戰(zhàn)栗,隨即一邊點頭表示贊同,一邊慶幸昭琉沒直接用傳音咒,不然非得全身起雞皮疙瘩不可。
這惑人的神君,實在令人心驚膽戰(zhàn)。
緩過神時,恰逢孫村長頓了頓,清了清嗓子,繼續(xù)道:“我作為一村之長的名義,收他尸骨,安他下葬。我已經找人算過,今日便是吉日,今時便是吉時,要說這瞿安還是命好,好吃懶做一輩子,死了還撞上落墳的吉日吉時!
入眼是黑云壓頂不見明月,入耳是陣陣厲風呼嘯,還有過于茂密的樹木叢林在周圍搖曳擺動,怎么看都覺得這吉時吉日是他胡謅的,再說,這么短的時間,他去哪兒找人算的,分明在唬人。
不論她怎么想,反正村長向一位老人借了口棺材,就點了幾個姓孫的青年男子把它抬至后門收斂趙安尸骨,孫勇就在其中。
他出列時和她預料的差不多,是個三十來歲小眼藏神的機靈漢子。
閑著沒事,姒月開始打量起周圍村民來,他們穿的是粗衣布衫,與村長精細發(fā)亮的綢質長袍截然不同。
神色也不一樣,他們風吹日曬的臉像一塊塊僵硬木頭,就杵在那兒,村長說什么就點頭,要什么就看著給,服從中帶著一種事不關己。
事不關己,這點倒是和昭琉一樣。
他也發(fā)現(xiàn)這一現(xiàn)象,立刻想到血親相近,同理可得非血親則相疏,十分巧妙地理解了凡人之間的關系。
不多時,孫勇突然從門里跑出來,神色慌張地對孫村長耳語一陣,盡管極力掩飾,但他們臉色都不算好。
姒月昭琉耳力驚人,意念一動便把那對話在自己耳中放大數倍,他們聽見孫勇說:
“村長,瞿安的棺材蓋不上!”
孫村長只好故作鎮(zhèn)定地摸著長胡子,嘴里宣布讓村民們再等一會。
這么一句卻讓大家開始竊竊私語,無非是說今夜鬧這么晚,耽誤了明日干活可怎么辦,又說瞿安已經死了,可他們還要活。
昭琉一聽就心知肚明,哪里是為這個。
五羊村地處天界轉換陣,近百年都有神仙順手施法,幾乎年年風調雨順,家家戶戶種田有地的,不說大富大貴至少小有余糧。所以少這明日一天其實沒多大影響,只是他們不樂意費時在瞿安的下葬上,提出的借口罷了。
孫村長見底下村民們都怨聲載道,立即在人群里又點出幾個青年漢子的名,讓他們留下,順水推舟叫其他人都散了。
村民個個喜笑顏開,沒一會兒人走得精光。
剩幾個青年和姒月昭琉留在這兒,好巧不巧,剛才的點名里有姚大,其實姚二也想留下陪哥哥,但被姒月強硬地塞了個護身符,給勸回家了。
今夜必定不得安穩(wěn),小孩子還是不在場的好。
孫村長早就注意到這兩個生面孔,心里對后門發(fā)生的事憂慮千萬,面上勉強擠出一個笑:“二位不是本村人,就不要摻合了!
沒等姒月回應,昭琉漫不經心道:“棺材再關不上,就要錯過吉時了!
不告即知,這……這是……高人!
這下子,孫村長可愣住了,旁邊的孫勇率先反應過來,用力將他推醒,又是族長又是村長,好歹算是個聰明人,問:“二位能幫忙?”
昭琉神色自若,頷首道:“略知一二!
孫村長也不再隱瞞,提起長袍就做出一個“請”的手勢,帶他們去向后門。
正是初夏時節(jié),稍有暑意。
姒月第一次覺得五識太靈敏了不好,凡人們一個個站旁邊跟那沒事人一樣,而她被酸腐沖天的尸臭味熏得面目扭曲。
剛想夸昭琉面色不改定力好,就聽見他說:“你為何不封了嗅覺!
如此先見之明和平靜的語氣,很難不讓人想到是在嘲諷她笨。
姒月才不搭理,她徑直走向了那副放在地上的棺材,六個青年使勁使得氣喘吁吁,滿頭大汗,可那棺材板就停在最后一尺,死活不能再進一寸。
孫村長就招呼他們過來,給她讓路。
低頭就可以看見里面明顯有一具尸首,與尋常不同的是尸首身上蓋了一張白布,看不到他的臉和身子,只有斑斑血跡在布上滲出。
這就奇怪了,孫村長說瞿安是暴病而亡,莫不是他死前吐血流了一身?
但現(xiàn)在是說棺材的事,她也沒細去想。
以前來人界時,聽說棺材板很是厚重,但神仙一指可挑千斤,稍微厲害一些的,一道掌風劈過去便可以真正排山倒海。
于是她算了算距離力道,一手攀上棺材板邊緣,用力一往右拉。
“嘭”的一聲,由于這棺材是嵌合結構,整個都往右移了一尺。
周圍人目瞪口呆,一是驚訝于這個小姑娘有如此神力,二是發(fā)現(xiàn)棺材板似是定在了那個位置,死活再拉不上去。
姒月心中存滿疑慮,又反手一推,棺材板就輕松滑了出去,重重摔在地上,揚起無數土沙,嗆的眾人咳嗽連連。
不是棺材的問題,那便是尸首有異樣了。
像是應證她的想法,白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下面的血侵染紅透。
姒月立即掀開那布,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的東西,便被棺材里伸出的一只傷痕深可見骨的手,狠狠抓住了她手腕。
“鬼……鬼!”有人驚呼。
一個鎮(zhèn)定的聲音傳來:“不是鬼,是尸變!
昭琉雖不通凡界鄉(xiāng)情,但看過不少人界話本,不乏靈異志怪類,他那本還是鬼主親筆推薦的權威籍冊。
里面說,尸變是由于死者怨念冤情過重,死后鬼魂不肯入地府,又強行回體造成的。
但終究是強行回體,不能再讓七魂八魄再正位,于是尸變出來的玩意總是些行尸走肉,只以一絲執(zhí)念維持生存。
雖無邪祟妖魔相侵,卻仍不是好東西。
為了尸身停止腐爛,他們會殺死活人來吸取陽氣,就比如現(xiàn)在這樣。
姒月往被爛手鉗住的地方送出一道神力,那爛手便被瞬間震開,緊接著尸首從棺木里驀然彈立而起。
尸體就這么立了起來,眼睛也睜開了,卻是泛著死白的青光色,顯得詭異至極。
火把亮光下可以看見他臉色慘白如紙、渾身布滿小野獸抓咬的痕跡,好些血窟窿似是被扯去了肉,致命傷應該在胸口,因為那是一個貫穿的血洞。
她視線在血洞停留,想著那個空蕩蕩的位置好像是心。
一圈的人早就嚇傻,進也不是退也不是。
孫村長見再也瞞不住,躲在已經嚇呆的孫勇后邊,作出隨時準備逃的姿勢,又怕這鬼尸撲過來,只能張慌向姒月和昭琉喊道:“高……高人!快收了這鬼怪!快收了他!”
就在姒月收回被抓出青紫痕跡的手腕,準備滅了這鬼尸時,昭琉迅速向她發(fā)了個傳音咒:【以平怨氣為先!
她這才反應過來,又聯(lián)想到瞿安的死怕是與背簍女人有關。
便鋪了道神網過去,那金光閃閃的網鋪天蓋地而下,看似輕盈卻形成了一個結界,瞿安鬼尸根本逃脫不開。
在網面與他尸身接觸時,他疼得發(fā)出凄厲的慘叫,饒是鬼尸之身,也讓旁觀者心生憐憫,卻無人能解救他。
其他人都不忍再看,只有昭琉置若罔聞。
神網困住的是魂魄,自然要如定魂釘打入魂魄中,也可以理解為對魂魄進行凌遲,卻并不致死。
待網完全與鬼尸融合,姒月食指中指相并手一轉,就要把瞿安的尸魂相離。
哪知他強受著錐魂之苦,也要再附尸片刻,僵硬的立在棺材旁,嘴里喃喃道:“后山掛著誰家婦……哈……哈哈……爹……爹。
破碎喑啞的聲音不大,卻讓每一個人都聽見。
斷氣多時的尸體開口說話,這讓孫村長他們寒毛卓豎,驚恐地愣在原地。
還好他語閉便倒地不起,神網把他的魂給趕了出去,如今他只是一具普通尸首。
“后山掛著誰家婦”、“爹”……
【他話里的誰家婦可能與那個背簍女人有關聯(lián),但是他不是不知自己父親是誰嗎?為何還要掙扎喊一次爹!
這么多次下來,姒月對于昭琉蠱惑人心的傳音咒有了點抵抗意志,并不像之前那么無措,迅速回音道:【村里人到他死都不知道,怕是他父親主動找尋的他,】
他們皺起了眉頭,隱隱感覺此事如珠子相連,不會停止于此。
昭琉沒有問孫村長什么,只開口道:“已經解決了,可以走了。”
孫村長也默契地不多說,指派人把尸首又放了回去,高聲一喊:“起棺!”
姒月大概能明白,村長沒辦法給村民解釋瞿安的死因,又怕引起恐慌。
所以無論如何,今晚都得把瞿安給葬了。
孫村長舉著火吧走在前面,姒月和昭琉并排而行,走在他后面,在后頭就是舉著棺木的六人,還有些就在外圈舉著火把和鐵楸。
但這路越走越偏,縱然是有許多大小伙子,也抵不住這夜間森森陰氣。
火把能照亮的地方實在有限,天黑如漆,周圍樹木茂盛,也是一團黑,在光亮反襯下,周圍夜色更加滲人,像是有鬼魅隱逸其間。
偶爾有風吹草動,發(fā)出“簌簌”聲響,也總感覺有什么奇怪的聲音混雜在里面。
姒月和昭琉并排走在村長后邊,她感覺周圍不太對勁:“要送去哪兒下葬?”
“去后山啊,村里人死了都埋后山!币粋稚嫩童音響起,把她嚇了一大跳,聞聲轉頭望去,仔細尋了半天卻是一個胡子拉碴的大漢。
大漢有些生氣,眉毛豎了起來,旁邊的人解釋:“他聲音就是這樣!
誰能想到八尺大漢竟是個娃娃音!
她也只能對大漢尷尬笑笑,回過頭來,心里一緊……后山!
她心道難怪姚大臉色一直不好,黃昏時他在村口就撞了那什么背簍女人,剛才那么一通折騰,現(xiàn)在怕已經是亥時,再耽誤些時候恐怕就要又遇到了。
之后卻是一帆風順。
一行人抬棺來到村墳聚集的地方,那是個山間平底。
抬棺的人可算歇息了,拿工具什的人則開始忙活起來,隨便找了個空地方就開始挖,也沒那多余的功夫錢財給瞿安找個風水寶地,幫他裝進棺材埋了已經是仁至義盡。
姒月和昭琉就站在旁邊,看著鐵楸一次次掀起泥土,很快出現(xiàn)一個坑,又變成一個長方形大坑。
然后在漢子們的一聲“嘿”吼中,落下了棺。
“瞿叔叔,你怎么死了。”
一個突兀的童音響起。
聲音依舊似孩童,卻沒有大漢原本的沉穩(wěn)語氣,反而輕快頑皮,就像是真正的小孩。
而且他用的是陳述語氣,而非疑問。
姒月心道不對,悄悄拽了下昭琉衣袖,卻發(fā)現(xiàn)他早就注意娃音大漢多時。
旁邊的孫勇算是個有眼力見的,聽見對面孫村長嚴肅地叫了聲“孫勇”,又瞥了個眼神出去,立刻領會道:“孫虎!別說笑了,這是在下葬!”
平時怎么鬧都行,現(xiàn)在有外村人在,又有先前那鬼尸之事,實在不能大意。
孫虎直直地看著孫勇旁邊,卻莫名讓人覺得他在盯著自己看。
馬上又好像是看清楚了,長滿絡腮胡的臉上出現(xiàn)一個天真又疑惑的笑,童音詭異:“你姓孫?你也要死了!
眼前人有古怪!
孫勇反應過來就要逃,被孫虎一把拽過去,張起大牙就要咬他脖頸。
電光火石間,昭琉彈出一道神力,孫虎猛地被掀翻在幾尺遠的地面,孫勇顧不得其他,東滾西爬到昭琉身后。
如此看來,瞿安的死也同他有關。
附身孫虎的鬼怪操縱身體站起來,清脆一聲擰斷自己脖子。
頭歪向正常人不可能做到的弧度,撇嘴嘟囔:“不好玩!
昭琉瞇起眼睛,本想留這鬼魂一命,像瞿安鬼魂放逐便可,可它偏要手染人血。
經過剛才那一擊,鬼魂明顯知曉自己不是他的對手。
又感知到昭琉眼里的凌冽殺意,一團黑氣從孫虎身上落下,孫虎的皮相瞬間干枯下去,變成一層皺皺巴巴的皮貼在骨頭上,而那鬼魂則化出本體出現(xiàn)在他們面前。
本以為這鬼魂應該長得青面獠牙,沒想到落地卻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少年。
他皮膚比死了的瞿安更白,雙目無神,嘴唇青紫,神色卻是堅毅的,打著補丁的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,往下滴著水。
小少年只安安靜靜站在那里,不跑也不再攻擊,似是等待著可預見的結局。
坦蕩地像是壯士慷慨赴死。
“落水而亡,水鬼!闭蚜痣S即作出判斷,抬手就開始畫陣。
姒月目光落在他手腳上的紫黑圈痕,有些于心不忍:“他是被迫溺水,可以上岸行兇,心懷殺意,應是有怨之魂!
“無論如何,他在人間動殺戮做惡鬼,非死不可!
霎時風動四方,幾道天雷“轟隆隆”劈開烏黑云層,閃若白晝,隨時準備借力讓這作惡多端的鬼魂湮滅。
就在昭琉手起雷落之時,一個純黑的身影護在小少年面前,抱住了他,由著烏黑發(fā)髻可認是個女子。
昭琉引的天雷,是凡間頂級術士滅惡鬼所常用的,以借天道賜予他生殺魂靈的大權。
說起來神仙在人間受制頗多,不得用法術在人間引起騷亂恐慌,不得以神仙身份昭告世人,不得隨意生殺人間魂靈。
這都是上任神主,也就是昭琉的母親所規(guī)定的, 目的是確保人界子民不被天界之人侵害。
雖然總會有些空子可以鉆,但一旦被人間神督抓到,就要拉去神主面前問罪,在監(jiān)天司成立之前,他一年到頭處理最多的,就是在人間作威作福的神仙。
他作為神主,自然當以身作則,引天道雷滅鬼,天道雷還有個好處,它劈得精確,只劈身負人命的鬼魂。
豈料那女人甘愿用魂魄為小少年做護盾,化作一道羸弱黑影,把他罩在里面。
天道雷無處可擊,可那熊熊力量卻是要釋放出來的,天道有意收了一半,不致鬼魂飛魄散,卻也把她傷得不輕。
昭琉惋惜地看著閃電退卻,心里想著天道雷因他劈錯了鬼,短期內絕不會再任他使用第二次。
陰風陣陣間,女鬼發(fā)髻松散,倒在地上,幾縷散掉的發(fā)絲橫飛面前,隱隱約約顯出秀麗姿色,分明是個三十來歲的美婦人。
小少年抱過女鬼,面露悲憤,開始無聲嘶叫,風馳電掣間眼瞳驀然全黑,衣服也漸漸變成紅色。
紅衣黑瞳,厲鬼之象!
姒月和昭琉臉色有些難看,這小少年怨氣沖天,毫無破解之法,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衣裳血紅蔓延。
人間厲鬼兇悍,大都能與低階一些的仙抗衡,而且隸屬鬼界,要滅掉得去與那個喜怒無常的鬼主交涉。
那些凡人凈是些見風使舵的,由著孫村長和孫勇帶頭,眨眼間跑得不剩幾個。
于是荒郊野嶺、夜色濃重中,只剩二神二鬼相對峙著,
忽然,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——
“孫義,是你嗎?”
小少年黑眼呈現(xiàn)出一片茫然來,身上的紅色竟停下侵染,雖然只剩一小塊地方,卻也算來得及。
姒月回頭看,原來是唯一留下來的姚大。
他因為恐懼而不停發(fā)抖,但仍然嘗試著喚醒快要變成厲鬼的小少年。
“我是姚大,你還記得我嗎,我們小時候一起玩過!
姚大……姚大是誰?
小少年捂住了頭,努力從在人間為數不多的時光里尋找出他的名字。
“孫義,虧你名兒里有個義氣的義字,你不會把我忘了吧!
姚大就像熱鍋上的螞蟻,又急又沒辦法,眼看小少年回憶不起,紅色已經染到徹底。
女鬼躺在地上虛開著眼,語氣帶著一絲難過和祈求:“……小義……不要……”
小少年滿身的紅色登時褪了一半,眼瞳也蕩去黑氣。
“娘,兒在!
昭琉心下產生一絲詫異,這小孩明明已經到達厲鬼之界線,去生生壓了下來。
暫時借不到天道雷,也除不去這惡鬼少年,便只好與姒月在旁邊干看著,這女鬼倒是柔柔弱弱、干干凈凈,手上好像沒過沾血腥。
確定他們不會有下一步動作后,那女鬼就強撐著支起單薄的靈體,向姚大走了過去。
姚大并不害怕,就站在那里,靜靜地看著女鬼離他越來越近,似乎有十足的把握覺得女鬼不會傷害他,于是昭琉和姒月也沒有出手。
“為什么看到我要跑呢……”女鬼嘆了口氣,用手想要去觸摸姚大的臉,雖然什么也摸不到,“你弟弟還好吧!
“秋嬸嬸,我見到你不會跑的!但那、那個女人太可怕了!币Υ蟛恢螘r紅了眼眶,“我弟弟他好,他很好,謝謝嬸嬸當年救他!
“那就好!迸硇牢康男α诵Γ蝗坏皖^,攬過一團黑氣上身,再抬起臉就變成一副兇惡模樣。
她眼眶深陷,紅舌長吊,黑色壽衣工工整整地穿在身上,整個人像個破碎詭異的吊死鬼紙人,背著個竹編的背簍,渾身散發(fā)著詭異的紅光。
姚大立刻被嚇得兩股戰(zhàn)戰(zhàn),眼睛向上一閉,暈了過去。
女鬼幽幽地嘆了一口氣:“我也沒辦法讓我死得體面些!
這就是村里詭事其二,背簍女人。
姒月立刻聞到腐爛酸嘔的味道,她遇上的鬼,好像就沒有幾個味兒不沖的。
“放過我的孩子!迸磙D頭看向昭琉,又好像在透過他看向五羊村。
想要求情?
昭琉表情瞬間變冷:“他手上沾了人命,那些人也是其他人的孩子,放過你的孩子,誰來放過他們呢?”
“呵,說的他們放過似的!迸硪蛔忠活D地放著狠話,“如果我孩子不在了,我定要拉全村人陪葬!”
他微微側臉,渾身散發(fā)出冷峻的氣息:“你信不信我讓你們現(xiàn)在就灰飛煙滅!
普通神仙尚且能逆天而行,他身為尊貴的神主,一念讓鬼殘消世間又何妨,就是弒神他也做得。
他只是不喜濫用特權,而不是沒有特權。
姒月心頭浮出一絲疑惑,趙六神君到底是什么來頭,竟然能這么輕易的說出逆天道的話來。
其實女鬼也知曉,自己根本不是面前兩位的對手,自己的原形也嚇不到他們,便又變回了那副黑衣美婦人的樣子。
瞿安的魂魄也跟了過來,女鬼先是詫異,然后又笑了。
黑云破出一個小月亮,朦朧的光下,女鬼抱著惡鬼小孩,開始訴說一段往事,瞿安在旁補充。
一段塵封十幾年的往事就被重新提起。
待字閨中時,四羊村的秋娘因貌美芳名遠播。
可她有些自知之明,家里幫忙相看的最高的門戶也不過附近村落里最大的孫家,還是最不起眼的孤兒農夫。
但他模樣俊,老實能干,人品又好,是個她眼里不可多得的郎君。父母雙亡,無需侍奉公婆;男子人好,便也平起平坐,不受磋磨。
秋娘不求大富大貴,只求平安喜樂一生,孫家那位到底算個如意郎君。
繞是如此,秋娘心里也直打鼓:自己能否過得了那孫家宗親一關?
大家族挑媳婦都是要門當戶對的,孫家雖然沒什么顯赫前人,也沒什么地主財富,但他們有大家族的規(guī)矩。
比如要選個體面的女人。
但何為體面呢?
詳情不知,不過她好像是憑著一副好相貌過了孫家長輩們的眼。
借某位族老說的話“說出去都有面兒”,似乎是印證這個話,后來成親的時候,把附近的村子里的人都請來了,敲鑼打鼓地炫耀娶進個漂亮媳婦。
就這么做夢似的訂了親,丈夫生來父母早亡,是族里宗親幫忙帶大,那時他就住著一個茅草屋,種著幾畝田地。
曾遠遠見過一面,看到這如花似玉的姑娘,他竟比村里的大姑娘更羞澀,秋娘現(xiàn)在還記得他想看又不敢看,實在喜歡又不敢表達出來的樣子。
拜堂成親的場地被宗親們設在孫家大宅,拜父母時,也是請胡須全白的族長和他的夫人,坐在香燭兩側,他們表情莊重肅穆,威嚴地讓她喘不過氣來。
雖然那是座大宅瓦房,墻上有些發(fā)霉,還爬著青苔,有錢修沒錢管,一看就知道是拿來充門面的東西。
光是那高高門檻就讓她覺得渾身不自在,好在成了家,他們與本家就不會怎么來往了,也不用再去那座宅子。
她丈夫是勤勞的強壯子弟,而秋娘自己也有一手精湛的織布手藝,就這么男耕女織,自給自足間還能賣錢,很快就從茅草屋搬到了院落。
這么一對俊俏的恩愛夫妻,走到哪兒都羨煞旁人,他們心地又良善,時不時還幫鄰里鄉(xiāng)親整理耕地、給他們送些布料,是十里八村的善人家。
三年以后,他們可愛的孩子也來到世上,當時還是丈夫取的名“義”,一是感謝那些宗親將他撫養(yǎng)長大,二是希望孩子也擁有那一份義氣。
生下的是個兒子,于是秋娘的名字就添進了那嶄新的族譜——紙張易皺爛,于是每年開春都會找人重新謄抄一份。
她從來沒覺得那族譜有用,但她看見族里專供筆墨的老人提筆蘸墨再落下,丈夫名字后,妻是她的名,兒是她兒的名。
想到后世人都能看見他們是一家人,心里就縈繞著一種莫名的甜蜜。
時間輕輕劃動秋娘的年歲,夫妻恩愛,孩兒聰穎,她以為自己所求不多,便可以這么幸福到老。
好景不長,只恨丈夫與自己拜得了恩愛,卻無緣白首,他一朝病急,閉眼就再沒睜開,留下她與年幼兒子相依為命。
秋娘哭得眼睛都腫了,幾近昏厥,還要照顧孩兒,操辦丈夫喪事。
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,再回娘家就是外人了,幸好她還有一間小院,一門手藝,一個兒子。
可曾想古人說,要想俏,一身孝。
秋娘這邊穿著白衣痛失丈夫,就有人惦記著想做她的新丈夫。
瞿安便是其中之一。
其他人只是想想,瞿安是真的敢做。
那時他剛從縣里狼狽而歸,現(xiàn)在二十歲的小痞子,早已不是十四歲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,卻也還剩幾分戾氣。
六年漂泊,他嬉笑怒罵地快活,到頭來仍舊一無所有。
放肆的終歸沉寂,流浪的也想扎根。
他也想要平靜祥和的生活了,于是洗心革面準備回五羊村重新生活。
所有人都知道他渾,卻沒人知道他與秋娘有一段淵源,他幼時無父無母,流浪在附近的幾個村落,好巧不巧,她也雪中送炭過,是唯一愿意給他溫暖的善心姐姐。
饑寒交迫里,這個比他高很多的女孩悄悄送來了暖飽。
他記了好多年。
可是秋娘早就不記得了,她做過的善事有很多,小時候村里流浪的孩子也有很多,她可以說是個個都幫過,但時隔多年,實在對不上面容姓名。
但她知道一點,這人是個縣里的流氓無賴,混不下去才回來的小子,于是她將這個自稱舊交的年輕人,用掃把趕了出去。
他便常來,她也常趕,同時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,冷冰冰的態(tài)度讓鄰里夸贊。
一年半載過去,他們也熟了,開始說話。
于是常?梢钥吹叫≡洪T口對峙的二人,女子俏麗的面容上常掛一絲慍怒,男子又怕又欠地痞笑著想要幫她干活,也就斗嘴兩句。
卻有個底線,不讓他進過自己的門,他倒好,自己進不了,也時常幫著她趕走其他逗留她門口的男人。
瞿安比她小很多,眼里是年輕人的愛意,是明晃晃的熾熱。
秋娘不敢接,卻開始動搖,死去的人已經埋入黃土很久了,地面之上的活人還要生活。
又過了三年五載。
那年冬日異常嚴寒,窗外飄起了雪,顏色與秋娘頭上的白花相映。
她的手腳凍得僵硬,無比艱難地坐在織布機上,疼冷交加之時,還一刻不能歇息,心里突然想要另尋良人,但孩子還小,怕被人說閑話。
再等等吧,等我兒長大,等你介時還心屬我。
瞿安也不急,打理著母親留下的院落,又去村長那里討了份田產,他是隨母姓的,總歸算瞿家的后人,村人也準許拿幾畝地撥給他。
如果說他之前只是見色起意,那現(xiàn)在就應當是當初一個兄弟死活要給翠玉樓里的紅牌贖身時,其他弟兄罵的情根深種。
只是可憐秋娘不會照顧田地,又在家沒日沒夜操勞織布,等著初一十五去縣里趕集賣錢維持家用,她丈夫留下的地只好荒著。
兒子孫義又頗長了幾歲,也想幫母親分擔,央求著秋娘去看父親留下的田地。
姚家的大兒子和他一般大,近日說不能再陪他玩了,要去種地養(yǎng)活弟弟,孫義想著自己此時也可以去種地養(yǎng)活母親。
不看不知道,一看可就出事了。
秋娘丈夫的田地早就被另一戶姓孫的人家霸占,他們還振振有詞:“人都死了,地肯定是要收回來的,難道便宜你不成?”
她不服,牽著孩子就找上了族長,那戶人家也不依不饒跟著過去,要給評個理。
于是又跨進了孫家大宅,這次場地不在會客的大堂,而在祠堂,幾頂刺目的紅燈籠在寒冬臘月里飄搖著,里外透著單薄。
頃刻之間,幾個人在祠堂里對峙,昏暗的雪天里更加陰翳。
族長圍著后輩孝敬的毛氈,杵著紅木拐,渾濁的眼睛掃視著那家人,指著孤兒寡母:“她男人死了,但兒子還在。兒子在,就不算斷根,你們莫要欺負。”
那家人冷嘲熱諷道:“這娘們長得如此狐媚,還和那個瞿安不清不楚,誰知道這孩子是不是咱孫家的!”
瞿安想要娶她,不是一天兩天,已經久到人盡皆知。
族長用力一杵拐杖,祠堂靜了下來。
秋娘心里又驚又喜,大宗族還是有大宗族的好,他們會為自己爭個公道,族長夫人走過來,笑得慈祥:
“秋娘啊,要好好保住名聲,我們孫家是大家族,你要守得這百年寡!
百年寡……意思是要自己要守一輩子寡?
秋娘渾身發(fā)顫,好像在這寒冬臘月里被潑了盆冷水,從手指頭涼到了心底。
族長杵著拐杖,背對著她走到邊上,面向祠堂里層層牌位。
族長夫人手里轉著佛珠,說:“這樣吧秋娘,你當著列祖列宗的面,發(fā)個誓!
“我,我……”
族長夫人看出她的猶豫,打斷了她的話:“族里人丁興旺,卻沒幾個有出息的,男子掙功名掙不著,女子的貞潔牌坊倒是可以立一立!
停下說話,目光又往她身上一掃,見她妝扮粗糙,素衣木釵,露出個滿意的笑,嬌生慣養(yǎng)的手搭在了秋娘的肩上:“你說是吧?”
秋娘一手攥得生疼,一手感受著兒子手上傳來的溫熱,她不能接受未來青燈古佛一般的尼姑日子……
但她更不能毀了孩子的口糧。
“是!
族長夫人笑得更和藹了,從秋娘身邊攬過孩子,讓出位子來,還扯來了一只舊蒲團放在秋娘面前:“那就發(fā)誓吧!
“孫家媳婦秋娘向列祖列宗發(fā)誓,若有違貞德,則受五雷轟頂,不得好死!
族長這才慢悠悠轉過身走過來,發(fā)須雪白也擋不住他的喜氣——若是秋娘命長,也不過他孫子當族長時能得到這個貞潔牌坊,孫家的底氣就能有了。
男子不能爭氣,那就讓這女子爭上一爭。
如此一做,族長必然偏向秋娘母子,那家人喪氣而歸,卻有更多聽說了此事的孫家人對秋娘虎視眈眈。
她在祠堂發(fā)了誓,若是違反了誓言,定要被族規(guī)處置。
人要被處置,她家的田地甚至院子也要被孫家收回,本就有人眼紅她的家產,分不分得到一杯羹不重要,重要的是讓她成為那杯任人宰割的羹。
分得到最好,分不到也可以湊個熱鬧看個笑話,無論如何介時都會比她過得舒坦。
秋娘發(fā)誓的事情很快傳遍了五羊村,有人敬佩,也有人等著看她打自己的臉,寡婦門前是非多,無非是所有人都盯著那寡婦。
想看她忠貞,又想看她風騷;想看她心如止水,又想看她年歲難耐。
秋娘常常在夜間暗自垂淚,想著自己一生或許就這么過了,又呵護著兒子的心,不想讓他沒了以后的生計。
孫義很懂事,但也時常覺得自己很沒用,他沒辦法去制止祠堂里母親的發(fā)誓,也沒辦法去坦蕩地說自己不需要那份田地,他只能默默向著伙伴姚大請教如何更好地耕地犁田。
再等等吧,等他再長大一些,能種更多的糧食,和娘親攢足夠多的錢,到時候就遠走高飛。
娘親就不用再被逼著守節(jié),就能再找一個愛她護她的丈夫,擺脫這些惡心的人,然后永遠不回來。
或者,或者帶瞿叔叔一起走,自己三歲時父親就沒了,是瞿叔叔時不時帶他和其他小孩玩、教他道理,他一直對娘親有意思,如果娘親愿意,他們可以一起生活。
人算不如天算,意外還是發(fā)生了。
秋娘千防萬防,也沒防到瞿安半夜喝醉了酒,睡倒在她門前。
此時正是三九,就是人們常說的“冬練三九,夏練三伏”里的那個三九,一年里最冷的那幾天。
上天似是急切地要她做出選擇,鵝毛大雪下得緊迫,堆在瞿安身上,他臉頰通紅,嘴唇泛白,若是真讓他這么在雪地里睡著,不消一夜,只是幾刻也必死無疑。
來不及多想,她招呼著兒子把他抬進了屋,放在爐子旁邊,為他烤火取暖。
過了半晌,瞿安才睜開眼睛,待他清醒過來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所處的環(huán)境,立刻從秋娘家里跑出去避嫌,出了她家的門才慢慢停下腳步。
這是他第一次進她家的門,怕也是最后一次。
秋娘追了出來,扒在門框上喘著白氣,有些生氣又有些委屈:“你為什么走得那樣快?”
“這不是怕污了你的貞潔牌坊!
嘲弄的語氣碾碎了她的心,貞潔牌坊四個字更是扎得她胸口疼。
愧疚和無奈涌上心頭,她這時也才注意到,半個多月不見,瞿安清瘦了許多,人也憔悴了不少。
她沒辦法再期待未來的日子,所有男歡女愛都不應該再出現(xiàn)在寡婦的生活里,她要做節(jié)婦,夫死不再嫁。
糾纏了十年,該松手了。
瞿安在煎熬,只要秋娘愿意提一句讓他帶她母子走,就是流浪到天涯海角他也愿意。
可事實是——
“那祝瞿家郎早日覓得意中人,恩愛如初,白頭偕老!
秋娘關上了門,鎖上了門閂。
茫然地眨眨眼,瞿安就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流起淚來。
自己這是被拋棄了嗎,最毒婦人心,不過如此。
等的十年,終是一場空。
他以為再見面就是陌路人,卻沒想到那么快就再見面了。
天還沒亮,他家的院門就被人拍打個不停,打開門就被一群人捆了起來,頭上蒙了布袋,押犯人一樣押走了。
眼睛雖然蒙住了,走的路還是大致能分出方向來,畢竟是生活了十幾二十年的村子,別說本村,就是其他村,他也熟得很。
但越走心底越是發(fā)慌,因為這么幾個兜兜轉轉,好像是走向孫家大宅。
迷迷糊糊狠狠挨了不知多少下,又被人粗暴地揭開了布袋,第一眼沒看見預想的秋娘母子,反而看見了村長。
五羊村慣例,孫家族長便是五羊村村長。而他的周圍是一圈圈姓孫的男女老少。
瞿安不覺得奇怪,也不怕他們苛責,自己與秋娘發(fā)乎情止于禮,昨日更是恩斷義絕,這些人自以為抓到了把柄,怕是讓他們失望了。
卻聽見孫家族長笑瞇瞇地問他:“聽說你與秋娘是少時舊友?”
“是她救過我,但她不記得了!
“那你十七歲的時候曾經回村過,是嗎?”
“……是!
“你當時為什么要回村呢?”
瞿安話在嘴邊,卻生生咽了下去:“沒什么事,就是回來看看。”
族長虛著眼睛,一抬手,就有人上來把瞿安的嘴堵住,他拼命掙扎也無濟于事,等他安靜地接受現(xiàn)狀,族長才慢悠悠說道:“有些事你不說,我?guī)湍阏f!
眼睛一瞥,立即有個男人上前道:“少年時候你受秋娘那婆娘恩惠,于是心生愛慕,你十七歲回鄉(xiāng)時發(fā)現(xiàn)她已為人婦,她不記得不要緊,你會去撩撥她,于是與她廝混擾亂了我孫家血脈!
簡直是一派胡言,做過痞子的瞿安覺得自己都比不過這群人胡亂栽贓得厲害,氣得額頭上青筋暴起。
那男子卻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:“秋娘丈夫一死,你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來,不就是想再續(xù)前緣嗎?分田地要她守個貞潔牌坊,可知昨夜竟又有人看見你從她房里出來!”
眾人聽得義憤填膺,紛紛唾罵這一對狗男女來,連帶著孫義也被“野種”的叫。
“這瞿安本來就是個有娘生沒娘養(yǎng)的東西!”
“秋娘快三十有幾了吧,可真是徐娘半老風韻不減,這小子有福!
“呸!那女人生個野種也有臉住在姓孫的房子里?”
房子?不說都快忘了……那可是咱們孫家的東西。
喧嘩中,族長目光幽深,用拐杖點了點地:“按著慣例本要以族規(guī)處置,男女通奸應當浸豬籠,玷污了我孫家血脈也是應當沉塘,但我們任慈,饒他們一命!
底下的眾人瞬間沸騰起來,激動地想要沖上去,想去問問族長怎么能這樣放任,毀了他們的門楣臉面。
唯有被按到地上的瞿安暗道不好,在外面摸爬滾打多年,他知道這樣重視名譽的宗族,絕不會如此輕易放過他們。
看著大家義憤填膺,族長花白的胡須微微揚起,枯瘦的手松垮垮地杵了杵地,眼里露出享受又強勢的神情:“肅靜,瞿安是外姓人,我們孫家動不了,要有人告官,我們都吃不了兜著走!”
立即有年輕的后生喊道:“誰敢告!我們孫家上上下下幾百人,還怕那些個小嘍啰?”
族長冷哼一聲:“莽夫!孫家就是出了你這種莽夫才沒個真出息的!”
又低頭看向瞿安,把讓他閉嘴的布條強硬抽出來,干癟的嘴唇動道:“雖然我們不能真把你怎么樣,但秋娘母子只能留一個,你選吧!”
在昏黑的祠堂里,不知道僵持了多久,族長很不耐煩:“再不選,等到天亮他們都得死!
就聽到有人說:“秋娘!
話一出口,他就感到一陣絕望,秋娘不會原諒他的,但他想讓秋娘好好活著。
族長隨即眼睛望向祠堂對出去的大門,笑里藏刀:“是你選的,那個野種,是留不得了。”
瞿安一愣,開始發(fā)動全身力氣掙扎,弄出了血腥氣,在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毫無還手之力時,他雙目通紅,說不出話來,痛苦地發(fā)出嗚咽聲。
族長一聲令下,就有幾個人把他抬走。
抬到哪兒去?
抬到四羊村的河邊,看他們如何處置“野種”。
四羊村是秋娘的娘家所在,當年風風光光送出去的姑娘被人押跪在地上,被周圍人罵著不檢點。
娘家人只派人來瞧了瞧,就灰頭土臉回去了,自家的女兒做了這等事,他們羞于出門,任孫家發(fā)落處置了。
當年引以為豪的漂亮媳婦,今日成了最顯眼的靶子,孫家打著“清理門戶”的旗號,召集了好多人來看,看秋娘、瞿安這對應該千刀萬剮的奸夫淫婦,看他們孫家如何族內清明、整頓家風。
今日高低要再立一個威風的名頭。
所有人帶著懷疑審視她,覬覦、嫉妒、不屑、質疑……很快就撥到人們八卦的心弦。
“你看,她不施粉黛,是真心守寡,還是欲蓋彌彰?”
“這么一說,我也覺得,那小孩眉目不像他爹也不像他娘,反而和那姓瞿的有些相似!”
“白日里拒絕,誰知道晚上敞開門讓人進過多少次……”
羞辱和猜忌如雨點落在秋娘身上,或有意,或附庸,她今日掙脫不開,也逃不過被屠宰的命運。
秋娘見著瞿安,心里悲憤無比,是眾人在捕風捉影,也是他們做事不謹慎,落人口舌,早知道就應牢牢地存天理滅人欲,做個比廟里姑子還清凈的寡婦婆。
瞿安怒吼著讓周圍人閉嘴,然后看著她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秋娘看著遠處被孫家人纏著手足的兒子,癡癡道:“我以為沒人看見,怎么能僥幸呢,是我害了我兒……”
“不是的!是孫家張口污蔑,你我清清白白,我倒想與你不清白……”
“別說了,我此刻恨不得自己替我兒死,恨不得你也替我兒死!”秋娘臉上流下兩行清淚,痛苦地看向兒子孫義。
瞿安不敢抬頭看那孩子,他知道這是自己一生的罪孽。
孫義的腳上已經被綁上了幾塊大石頭,打的是死結。
他還小,才十三歲,但毫無害怕的神色,他也不恨娘親和瞿叔叔。
他知道瞿叔叔追了他娘親許多年,娘親一直因為自己才沒答應,瞿叔叔人很好,聽說以前是個小混混,可自認識以來,瞿叔叔從來沒有粗魯卑劣的舉動。
娘親還取笑瞿叔叔,說太知道混混是什么樣,才能一一避開,成為個好人。
無論如何,他成了一樣祭祀品。
事實已經不再重要,殺一儆百、樹立威望才是他們的目的。
原來孫義想的再等等,一開始就注定等不到了。
他乖巧地望著娘親,希望娘親不要為他哀傷,希望娘親能擺脫這里,希望……希望自己下一輩子能多活幾年,于是稚嫩的童音在河邊回響:“娘親,我要死了。你要好好活著!”
沒什么奇跡出現(xiàn)。
在族長念了一串莫須有的罪名后,秋娘的兒子被幾個男人綁著大石沉了河,湍急的河流瞬間淹沒了孫義,秋娘聲嘶力竭的哭喊換不了任何回響。
過了一時三刻,確定那小孩再上不了岸,再也沒人按押著秋娘和瞿安,孫家人心滿意足地離開,連圍觀的村人也意猶未盡地散去。
秋娘心如死灰,剛才那些村人不乏曾受過她恩惠的熟面孔,今日也在場冷眼旁觀。
三十多年來,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孤立無援,連丈夫死去也沒這般打擊來得深重。
不過很快,讓她更傷心的事情傳到了耳邊,是族長是讓瞿安在她母子倆之間選一個活。
“你為什么不選他,你明知道他是我的命!”
面對女人的責怪哀嚎,瞿安也想辯解說自己只想讓她活著,讓她好好活著,其他人不重要,真的不重要。
但處于喪子之痛的秋娘實在口不擇言,和那些村民說了一樣的話:“我在期盼什么呢,你本來就是個沒爹娘的無賴!
這句話徹底刺激到了瞿安,原來他費盡心機想要保住的女人就這么看他,于是他頭也不回地走回五羊村,嘴角和身上的淤青隱隱作痛。
這幾個時辰里發(fā)生的事情實在太多,他把自己關在房門里,頹廢地看著天變得大亮,他知道他現(xiàn)在應該去安慰秋娘,或者去干些其他什么事,但他仿佛失去了力氣和勇氣,只能在那個小屋里茍且偷生。
是他害死了她的孩子,害死了那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。
愧疚和傷痛淹沒了他,很快他又得知了另一個讓他更加悲痛的消息,秋娘為了打撈起她兒子的尸體,委身給了一個水性極好的村夫。
等他跑到那兒去時,孫義發(fā)青的尸體正躺在了那個村夫的小院,打撈得還算及時,只被魚吃了一只眼,尸身也還算完整。
秋娘衣衫不整地從村夫房里出來,眼里滿是幽怨淚光,偏偏嘴里還說著謝意。
她把兒子的尸體放在背簍里,一邊哭一邊笑走向后山,也不看瞿安,自顧自在前面走,他只好在后面默默的跟著。
埋葬了兒子,她自己撕下了一條布,懸掛在樹枝上,站上了石堆,對瞿安說:“求你把我埋在我兒子旁邊!
察覺到他想救下自己,秋娘嘆了口氣:“別救我了,我還能怎么活呢!
她所珍視的一切都沒了。
瞿安埋了她的尸首,從此渾噩度日,他曾清醒了十年,度過了十年的春日。
今后只有殘冬冰雪。
而秋娘的一生如她的名字一樣,落寞秋季才是常態(tài),一生搖搖欲墜,鎖在孤獨寂寞之中。
聽完他們的講述,昭琉眼眸覆上一層冷漠,看向瞿安略顯殘破的魂魄:“你既說你心悅于她,為何不一同去了。”
“因為我要報復一個人。”
姒月馬上想到瞿安變成鬼尸形態(tài)最后喊的那句話:“報復你爹?”
“沒錯!宾陌颤c點頭,“知道我十七歲回過村的人不多,因為那次回村是為了認父。”
昭琉立刻想到:“村民口中的福生叔?”
“看樣子他也來看我了。真是可笑,為了讓我放棄秋娘,他當年煞費苦心,又是拉我喝酒,又是散播謠言。”瞿安自嘲一樣地笑了,“他想要個能光宗耀祖、娶個清白女子的兒子!
昭琉幫他把話說完:“而不是一個要娶同宗遺孀的兒子,她甚至算你的表嫂!
“你怎么知道?”瞿安略微有些吃驚。
“一路走過來,就聽說一個孫家祠堂,祠堂也不會會讓外姓人守。”
瞿安沉默了一會,又說:“我埋了秋娘后,一心想報復我爹,又做起以前的無賴勾當,也不娶妻,還時不時去欺辱他。再然后就到了現(xiàn)在,我被小義殺了!
他說得極為輕巧,仿佛殺他只是一件小事而已,不足掛齒。
孫義沒作聲,抱緊了娘親的腰。
“你們沒有其他事情要說了嗎?”昭琉看著天色即將泛白,他們已經在這里待了一夜。
三個鬼魂頓時有些慌亂,他們清楚地感知到昭琉和姒月帶給他們的壓迫力,宏大又神圣,像根本擋不住的強光。
如果這兩人想滅掉他們,簡直輕而易舉。
但昭琉清磁悅耳的聲音傳達給每一個人:“秋娘這輩子困苦多是宗族之因,手未沾血腥,按著因果輪回,她下輩子應當受宗族之蔭蔽!
他輕輕攤開手,一道輪回陣就金光流轉在旁邊,不用他解釋,鬼魂天然地就知曉這陣法的用途。
姒月只知昭琉神職高等,于是任他發(fā)揮。
面對秋娘眼底擔憂的神色,他道:“你放心,我們會給他們應有的歸宿。”
她還在糾結,孫義把她推到陣里,看著她的眼睛說:“娘親,你上次沒有答應我好好活著,這次就依孩兒的吧!
瞿安也向她揮揮手:“秋娘,去吧。”
于是一道金光之后,她投入了輪回。
昭琉聲音冰冷:“現(xiàn)在,你們再想想,還有沒有什么要說的?”
孫義身邊的黑氣則越來越密集,他混不在意地看著瞿安變得透明,靈魂稀薄得看起來馬上就要散掉:“是我殺的瞿叔叔,他沒保護好我的娘親,但瞿叔叔是自愿獻祭魂魄的,逃回去的人都沾了我的怨氣!
小少年發(fā)青的嘴唇勾起一個笑,繼續(xù)道:“他們都會死,五羊村的人都會死!”
姒月急忙對昭琉道:“我們去救人!”
卻看見昭琉伸出了手拉住她,神色淡然:“不用,這是一場因果報應,這少年受了無妄之災,理應有怨,血債血償。只是,他不要后悔就好!
孫義聞言,臉上浮現(xiàn)出一抹少年人的自信,他絕不會后悔,瞿叔叔獻祭于他,讓他增強了力量,而那些村人,煽風點火者,冷眼旁觀者,有一個算一個,這些人都該死!
至于無辜的人……大不了也變成冤魂來找他,冤冤相報,一報還一報,他又不怕。
孫義梗著脖子,看了看姒月和昭琉:“料想此時五羊村的人應該所剩無幾,瞿叔叔也時日無多,至于我,要殺要剮悉聽尊便!
昭琉慢慢搖頭,眉目間滿是惋惜和玩味,孫義有點慌了,他有種不祥的預感。
“你知道嗎,你娘本應該投胎到一個宗族本家,她下輩子會享受到宗族庇佑,獲得一世平安喜樂,那是她一生所求。”
孫義不明白這話里話外說的宗族到底是什么意思,但瞿安心里已經清楚了。
他表情怔了怔,伸出手去夠剛才那個陣法所在,奈何法陣早已消失,魂魄已經淡到接近虛無,根本觸摸不到任何東西,也已經沒有能力再開口出聲。
姒月道:“如果沒有你的干預,她會成為孫家的嫡長孫女,上輩子欠她的、詆毀她的,都會心甘情愿把所有的寵愛聚集在她身上!
孫義全身開始發(fā)冷,繼而顫抖起來,說話也哆哆嗦嗦:“你……你在騙人!怎么會……怎么會這樣!”
昭琉的手往半空一劃,幻化出一個此時鏡來:“你也覺得可惜是嗎,我早就說過了因果輪回,種下因就會嘗果,你也不例外!
畫面中一個剛生下來的女嬰就在襁褓里嗷嗷待哺,她閃著兩只如黑寶石一樣閃耀的大眼睛,旁邊大人們面露喜色,沒有人不覺得她可愛,爭相來抱。
很快,怨氣附身的倀鬼就闖了進來。
孫義立刻崩潰了:“不要……不要……”
但他身在幾里外,沒有思想的怨氣帶著他濃厚的殺意,在五羊村里肆虐。
他懊惱,悔恨,卻都于事無補。
天真爛漫的女嬰還沒來得及開始她的一生,就轉眼間斷送了性命。
昭琉不忘補刀:“對了,被倀鬼殺死的人也會變成倀鬼,不入輪回永留世間!
畫面中的女嬰小鬼應聲落到了地上,她雙目無神,向著其他活人爬去,盲目地撕扯著他們的靈魂。
姒月第一個發(fā)現(xiàn)瞿安沒有看到這一幕,便已經徹底消逝,他的一生如一場過眼云煙,愛恨都有跡可循,卻無能為力。
愛秋娘,卻陰差陽錯致她于死地,還害死了她的孩子;恨父親,卻也只能用毀掉自己的一生,來報復。
孫義默然地垂下了頭,他因娘親而動殺戮,沒想到還會牽連到自己最看重的娘親。
他的身軀化為黑色碎片一點點散去,先是腐爛泛白的腳指頭,然后逐漸地往上。
“我的魂魄散了,那些倀鬼才會徹底消亡,是我對不起那些無罪的人。”
小少年閉上眼睛,一點點消散而去。
待他完全消散,昭琉看著他剛才所站的地方:“厲鬼才能驅動倀鬼,他為什么能壓制住厲鬼形態(tài)?”
姒月邊用法力給瞿安的棺木蓋上了土,邊回答說:“當然是因為不想讓秋娘擔心,他做的一切都是瞞著他母親的!
“那為什么姚大會在村口看見她?”
“你是說……”
“她其實知道,或著知道隱約一些事情!
“但如果是這樣,若是遇到人間斬妖除魔的方士,必然懷疑是她作怪……介時她必死無疑!
“瞿安也是奇怪,說著愛秋娘,卻處處懦弱,瞻前顧后,這就是凡人的感情?”
姒月對上昭琉疑惑的眼神,細細打量了半晌:“你是不是沒有愛過人?”
本以為他會反駁,卻半天沒有聲響。
“說得你愛過似的!
昭琉憋了半天,憋了這么一句話。
姒月閑情忽起,作撒嬌狀:“那你怎么過的情劫?神君講講你的情緣嘛……”
“早分了!彼姞畈粚,又把話頭轉向了對方,“為什么問這個,難道你是想渡情劫……”
她沒好氣地回:“呸呸呸!別提我那情緣,晦氣!”
等等,紅線!
姒月猛地記起紅線本應在幾百年前就被自己震斷消失,那又是什么時候又系上的?
是……
她還想回憶什么,昭琉提起她的后頸衣服,懶洋洋道:“發(fā)什么呆,走了!
姒月沒忘記把嚇暈的姚大帶走,于是他醒來,一睜眼就在屋里。
說來姚家兄弟運氣好,大的留在山頭,小的一個人在家,不敢給外人開門,倒也沒出什么事。
五羊村的其他人家就慘了,多的是突然暴斃的人,最可怕的是孫家,本家連著旁系一夜死絕,無一活口。
說是有鬼神作祟,請了和尚法師,到最后也沒能說出個所以然。
當然查不出來,早魂飛魄散了。
姚家老大倒是自己琢磨出個七七八八,畢竟當年那事挺大,家家戶戶的事情一旦說出去,不消半刻就能從村頭傳到村尾。
他把姚二支出去,問他們:“你們怎么能見死不救?”
昭琉道:“你應該問問你們自己村的人,為什么當時見死不救!
姚大又道:“你們真是冷血!
姒月心里憋得慌,道:“如果我們真是冷血,你現(xiàn)在還在后山躺著呢!
橫豎除了此地鬼患,也平息了怨氣。
昭琉和姒月也不再多叨擾,很快就向姚家兄弟告辭了。
路上卻看得一個高高墻院,在一眾草屋木房里尤為矚目。
“敢問大娘,這是哪戶人家。俊
“你們是外鄉(xiāng)人吧,這以前是孫家祠堂。”大娘先是壓低了聲音,而后又抬高了,“不過現(xiàn)如今是李家祠堂了,村長也姓李了。”
人走茶涼,想來孫家供奉的先人牌位都被不知道丟去了哪里,不過就算了沒了孫家,還有李家,周家,吳家,鄭家……
前仆后繼一般,你方唱罷我登場,在這個村落里,在無數個這樣的村落伺機登場。
“凡間的事真是復雜。”
昭琉執(zhí)著扇子,走在鄉(xiāng)間土路上,分明是個不事農桑的公子哥樣,步子卻極為輕快穩(wěn)健,甚至舉手投足間流落出一種漂亮的利落感。
而姒月則步姿颯颯,宛若秋風掃落葉,走得更快:“這才剛開始呢,下一個地方是——”
她手指輕輕一點扶風寄過來的玉令,便出現(xiàn)一個地名。
東流。
據扶風說,它是玉瓊國里第二繁華的地界,因其緊臨皇都,風光秀麗、地處要道,來往商人繁多,所產物資頗豐而出名。
姒月怎么看它,都覺得是一塊寸土寸金之地,想來用錢的地方斷然不會少,古話說救急不救窮,她也不好意思向趙六神君處處要錢。
誰知扶風大手一揮,撥了不少身外物下來,說是監(jiān)天司出任務的經費,是神主大人批下來的,她捧著一把金葉子裝進乾坤袋,突然覺得神主也許沒那么面目可憎。
盡管她也沒見過那人長什么樣。
離東流還有段距離,路上遇到不少形形色色的人,三教九流皆有,但最多的還屬書生。
離科考還有半年,先到皇都的少不得在此間多逗留些時日,而東流位于皇都之側,其繁華富碩無人不知無人不曉,又是出了名的敬重文人。
姒月出門在外覺得還是男裝方便些,于是和昭琉照著一路上的書生作了個書生衣著。
有無邊的山光水色、又兩岸的花街柳巷,美景美人皆是上等,實在是無數風流讀書人向往之地。比如信步一走,就看到個小樓,上面有排排錦衣女人抖弄著香帕,招徠客人。
和姒月想的唯一不同的是,她們一個個衣衫裹得可緊,但蓋不住一臉的輕浮相。
“庸脂俗粉!
不偏不倚,走過她們店門前,昭琉突然脫口而出,那門口的幾位姑娘立刻臉上就不好了,一個老鴇樣的女人就徑直走過來,叫住了他們:
“二位公子請留步,粉衣公子說我店是庸脂俗粉,不知道何等姑娘才能入得了公子的眼。”
哪有到人店門前嘴貨色不好的,一沒得罪,二也不進,多少有些砸場子的意思,難怪那女人還要追出來問個究竟。姒月覺得這趙六神君好像一個沒常識的幼童,至少在人間,人情世故還有的學。
意料之中,昭琉只看著那女人,并不說話,姒月知道他意思,看慣了天上的神女仙娥,誰還會把這濁氣未脫又沾俗氣的人瞧進眼。
不愿意違心夸她家姑娘,又難以說出緣由。
她心下一動,隨口說出路上聽來的人名來:“與紫煙姑娘還是相差甚遠。”
“紫煙?”那女人露出個自討沒趣的表情,勉強認了,“行吧,要和紫煙比,那別說是我家,便是東流三閣十二樓也難找出這么個標致的女兒來!
女人走了,卻有個面色虛白的書生緊跟了過來。
他一來也不繞彎子,抓著姒月就問:“你知道紫煙姑娘,你知道她在哪兒嗎?”
昭琉當即一把扇子擋過來,把書生和姒月隔開。
姒月退后了兩步,面帶歉意:“不知,只聽她的名頭。”
書生這才意識到自己這副模樣實在失態(tài),分明像一個花街?图辈豢赡偷貙ふ颐廊耍苏鹿冢瑢λ麄冏饕荆骸笆切∩仆涣,小生是今年預備進京趕考的書生!
姒月心道,得,還不是那點事。
但細細聽來,卻不是那個意思。
“與小生同行的友人江生不見了。因小生與他家是世交,家中小有余財,故此早至,一來適應皇都氣候飲食,二來游賞東流!
“說來慚愧,小生與江生都自詡不是留戀美色之徒,可三樓十二院之首紅玉閣實在出名,我們一進便逗留至今!
“說來還是江生聰慧,預先教我先安置了住店錢,只帶了剩下的一半錢財進去揮霍,書童仆役在客棧等候,本以為就進去一兩天,頂多十天半月!
“結果小生……實在慚愧,玩樂了三個月,錢財用光了才出來,江生為人清心寡欲,帶的錢比我更少,卻四下找尋不見,只知道他見過一個名叫紫煙的姑娘!
“紫煙姑娘是紅玉樓最出名的花魁,不僅國色天香,還學富五車,于是對接待的客人要求頗高,要才學與她不差一二,幾年里能見著她面的,后來都金榜題名。但是,紅玉樓說她也失蹤了。”
“不找到江生,我無顏見他父母……”
難不成這江生與花魁一見鐘情,私奔跑了?
江生有些家底,又過了那花魁的眼,想來真想贖人也并非難事。
或是又牽扯此地異事?
姒月三言兩語和這個書生套上近乎,說自己也要尋找紫煙,以尋他友人之名查詢當地之事,臉上滿是擔憂之色。
一路走到客棧,姒月才發(fā)現(xiàn)有很多小有靈力在身上的方士游走在周圍,書生自述名叫李訓,又道近來有狐妖害人,東流官府不得已暗中發(fā)布告示,請求各大降妖除魔的能人來此捉拿。
李訓馬上又想到一同來的江生,不知道那紫煙是不是狐妖,江生是不是已經遇害,自責中忽然記起什么:“晚上有花船游河,說是鴦鳳閣的新任花魁青嵐會來。”
姒月小聲道:“紫煙,青嵐……她們名字好像啊……”
不光是形名相映,甚至意境也是差不多,但想來應該是姑娘的花名。
“不僅如此,她是突然來到鴦鳳閣的,以前從沒聽說過這么個人。造勢輿論都與紫煙姑娘如出一轍,據說容貌也與紫煙姑娘不相上下……甚至相似!
“所以你懷疑青嵐和紫煙有某種關聯(lián)?”
昭琉道:“夜間一去便知。”
轉眼,天色暗了下來。
客棧也是臨水而建,趴在窗臺上就能看見兩岸樓閣花燈密掛,照得江面燈火通明。
還沒完全入夜,絢麗黃光里有無數身姿窈窕的少女穿梭其間,每隔幾刻就會換一批站上,嬌聲軟語如細密雨滴落下來,就有不斷的男子懷揣金銀珠寶入樓。
但更多的人站在河堤上,熙熙攘攘探著頭,等著一睹花船佳人,可惜姒月他們是來查案的,不然也要湊個熱鬧去逛逛。
一眾精致小巧的游船間,那座龐大花船格外引人注目,數來竟有四層樓閣,木料長寬有限,對于互相連接粘合有極高的要求。
船身有金玉鑲嵌,外欄擺了不少名貴花籃,一看就是財大氣粗的人戶,船上還有內力極為深厚的護衛(wèi)巡邏,若是不知道的,還以為上面是哪位尊貴的公主小姐。
雖是勾欄,鴦鳳閣船上眉目傳情的女子們卻都以白色薄紗遮面,但光看身段也能感覺她們嬌軟玲瓏,實在可愛。
看樣子姑娘們早都上了船,此刻忙進忙出的凈是些伺候姑娘們的侍女,趁著她們還在進進出出搬花,姒月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使了個隱身咒,就準備進去。
昭琉正想說什么,但她沒注意,于是他伸手就想抓她的手腕,剛碰上她細膩的皮膚,就下意識一彈——他從沒主動碰過女子的手。
總之,沒拉得住她。
姒月沒想到剛接近那些護衛(wèi),隱身咒就失靈了,她反應快,急忙遁回了昭琉身邊,速度迅疾,守衛(wèi)只覺得有陣風拂過。
昭琉這才指著金碧輝煌船身上并不明顯的黃色符紙,緩緩道:“船上應該有天上哪位厲害神仙設的符!
姒月經過剛才那番有驚無險,頗有埋怨:“你早看見了,為何不攔我?”
“我有在攔……”
她這才后知后覺,剛才好像是有什么碰了一下她手,所以說,剛才那是他的手?
不是,這也算攔?
不禁好氣又好笑,她突然沒頭沒尾地問他:“你情緣真分了?”
神族是最強大又最奇幻的,并不是一條紅線就捆死了姻緣,紅線主要作用是歷情劫,歷完情劫愿意在一起就在一起,不愿意那分開也是很常見的。
“是!
昭琉出生以來幾乎從未撒謊,如今說起假話來卻是順溜得很,仔細想想,好像是從姒月這里開始的。
“那你有沒有喜歡的人?”
“問這個干什么?”
“回答我,到底有沒有嘛……”
“沒有!
沒有情緣,那就沒有顧忌了。
姒月忽然踮起腳,用指尖輕輕戳了一下昭琉的臉,露出一個得逞的笑:“我要碰回來。”
他瞬間愣在原地,隨即眼神飄忽,神情怎么看怎么不自然,也不是生氣,就是耳朵有些充血,紅艷艷的,和他不點自朱的薄唇一般。
她逗人的心頃刻翹起來,但礙于有任務在身,只好戀戀不舍地收回手,正色道:“我偽裝成侍女進去,你打算怎么做?”
“偽裝成侍女是個辦法,但是……”昭琉話說到一半就頓住,長睫一抬,“你先進去,我自有辦法,介時用傳音咒聯(lián)系就好。”
“行!
姒月趁著人多,變了身侍女的衣著妝扮,低頭渾水摸魚混了進去,一進去可熱鬧了,侍女們都在為姑娘緊張忙活著。
聽小仙子說過,侍女的月錢與姑娘得的錢掛鉤,一人得道雞犬升天,一人落魄便連帶著侍女一起落魄。
三百年了,這點在人間依舊沒變。
所以這些小丫頭都可勁兒賣著力,梳頭的細細抹著花油,保證烏黑發(fā)髻光可照人;描眉的也十分精細,心頭算著姑娘的眉毛應該掃去哪個恰當的位置,才足夠勾人;捧來衣裝的則更加匆忙,試穿不滿的、借衣服的、找繡娘當場改形制的……
花船已然耀眼,姑娘們必須要更加奪目。
盡管今日的主角并不是她們,但青嵐姑娘再是艷壓群芳,也不能一伸胳膊,攬去全數客人。
她再好,也只是鴦鳳閣的噱頭,再者她恩客的錢,自然是進了她的腰包,又不能分與其他人,要想自己過得舒坦,還是得靠自己。
喧嘩雜亂間,姒月已經摸到了青嵐的房間,其他姑娘多是幾個人擠一個隔間,或者一人一個小屋。
唯有青嵐,不愧是花魁,獨占一間正經屋子,門口掛著一個大大的“鴦”字牌,甚至還有一個鋪著玉石的漂亮池子,里面浮滿了紅色花瓣。
姒月走近輕輕一嗅,池子里的不是普通的水,而是一池藥水,大致可以分辨出,似乎是有美容養(yǎng)顏、補氣益血的功效。
一時疏忽大意,不想竟然有人在旁,不過還好,看穿著也是個丫頭。
“你是哪個姑娘房里——”
侍女話還沒說完,就被姒月一道法力擊得迷迷糊糊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香兒!
“你在屋里干什么?”
“給姑娘尋治心口疼的藥!
“你家姑娘是誰?”
“青嵐!
“她人呢?”
“她出去了!
姒月聽到門口有動靜,也沒再多探問,一抬手就接住了暈過去的香兒,把人放到了床底下,幸好有些床單碎簾子層層遮掩,根本看不到人。
心里一盤算,不到明日白天,她是醒不過來的,姒月一轉身,就變成了香兒的樣子,正好門也被打開了。
明燭花影中,進來的卻是兩個人。
看到進來的二人,姒月迅速整理思緒,美艷得不可方物的那位,應該就是青嵐姑娘,她的長相屬于天生媚態(tài),是勾魂攝魄的艷麗類型,張揚到讓人無端想到精怪。
偏偏上挑的眼里漾出濃濃冷漠沉郁。
有了一絲人氣的同時,平添了幾分遠離塵世甚至厭惡生人的距離感。
而另一位則是穿著中規(guī)中矩藍衣的小道士,看著十六七歲的樣子,五官端正,神情自然坦蕩,身上紫氣環(huán)繞,似乎有功德在身。
姒月對他藍衣上的花紋有些印象,似乎還是個挺有名的散仙座下的第十幾代人間弟子設計的,他炫耀了好一陣。
那些年,她閑著沒事,就和那些沒職位的散神散仙湊在一起嘮嗑打發(fā)時間,后來那散仙似乎一朝頓悟,西山境也邀他進去永享極樂。
有時候姒月也在想,她們神族真是對其他族類不公平,除了情劫都沒其他什么來修煉心境,生來就擁有神力,得虧沒有什么天生反骨的強大神出現(xiàn),不然三界都得遭殃。
氣氛凝滯了一下,寂靜到可怕中,她也不好貿然和他們打招呼,由于不清楚香兒到底知不知道這道士,便先做一個懂事丫頭。
直接把道士當空氣,雙手遞上檀木小盒,學著一路上聽到的稱呼:“姑娘,藥!
青嵐接過盒子:“無事了,香兒你下去吧,半個時辰后再進!
姒月近到她身邊,隱約感受到一絲若有若無的妖氣,低斂眉眼想順勢退出房間。
心頭想著與趙六神君匯合后再做打算,卻被小道士對青嵐耳語的一句話鎮(zhèn)住。
“怎么房里有四個人的氣息?”
她暗道不好,忘了藏住香兒氣息,當即施法補救,又引了一陣強風從窗口進來,面色不動地走去關上窗,隨即退至房外,關上門。
一套動作行云流水,一氣呵成。
聽到門里道士說“沒事,我感知錯了”,姒月才密不可查地松了口氣,隨即快步順著木板彎彎拐拐找去昭琉發(fā)出的“鳳”字閣。
但一路上都由青衣侍女變成了更多的深衣小廝,她也隨機應變,在一個拐角處變成了小廝模樣。
正在小心前行中,一只手突然從一個開著門的小閣里伸出來,猛地攬腰把她拉進去。
船上閣間眾多,除去姑娘們正在占用的,還有許多空房,而她行進的這段路更是空了一排。
被拉進去的瞬間,姒月人懵了。
為了隱藏神跡,她不得不蜷縮在這脆弱又遲鈍的人身里,不過的確是自己沒有防范。
但是最多能想到遇上老鴇管事一類的,怕難對付過去,但誰會想到走到這半途會被人拉進去!
撲面而來一陣酒氣把她熏得夠嗆,淡綠廣袖強把她攬入懷中,冰涼手指輕輕掰過她的下巴,就要向著后上方的唇對去。
“啪”的一聲耳光響,姒月一掌甩得虎虎生風。
那人醉眼朦朧的神態(tài)一下子全無,深綠的眼眸驟然清明,俊俏臉上火紅一塊。
不見怒色,卻也沒打算放走姒月。
他懶懶地起身面朝她,似笑非笑地褪去自己外衣。
“小姐不是這里的人,那便是客,讓奴好生伺候小姐。”
男子順手拉上閣門,衣物緩緩滑落間,他眼尾上挑,綠瑩眼眸深深吸引著姒月,就好像月光下松濤柏浪一池清光深潭,暴露出最純粹原始的禁忌。
姒月假裝癡癡看著他,心里總覺得他面容有些奇怪。
鼻尖酒香也被一陣銷魂清香所替代,讓人不自覺放松下來,纏綿舒緩,不似胭脂水粉所釋,倒像他本身就有的。
這樣勾魂攝魄的美人,不像是人,倒像是魅惑人的妖。
姒月似醉非醉間,主動勾攀上他身,他眼底閃過一絲志在必得,轉而與她繼續(xù)耳語廝磨。
在他要剝去最后一層衣衫時,姒月一手勾著他,一手忽然漫不經心地從他后頸一路滑落到后腰。
他立刻渾身一顫,敏感又刺激,一陣酥麻感從尾椎骨綿延至全身,旋即無力地倒在地上。
倒不是姒月給他下了藥,只是她抓住了他的狐貍尾巴,那尾巴毛色純白,沒有一絲雜質,同時順滑蓬松,十分喜人。
“天山雪狐,冬天的時候一定很保暖吧!辨υ驴粗T大的尾巴由衷感嘆道。
豈料這隨隨便便一句話,讓男狐瞬間瞪大了眼睛,自己的命根子尾巴被這個女人攥在手里,面露貪婪地把玩。
她還對他的漂亮尾巴說出這種話,男狐腦海里已經浮現(xiàn)出自己被剝皮抽筋做成雪狐裘的樣子。
早聽說神族不近人情,打殺眾生如吃飯喝水,毫無憐憫之心。
血腥又殘忍,暴力又惡毒,這個壞女人!
“你眼神那么悲憤干嘛,我又不吃你!
是啊是啊,你不吃我,但是要穿我的皮……
“說,最近幾起狐妖害人之事是不是你們干的!”
姒月掐住了他的脖子。
聽到她是為這事而來,他反而神情淡了下來:“不是。況且,哪里有我們?這兒除了我,就沒其他狐貍了。”
這么說,青嵐她身上有妖氣,她又是什么妖孽,心里這么思索著,又盤問起男狐:“狐妖不就是以吸取人類精氣增強法力嗎?”
“姐姐,這都多少年的老黃歷,我們法術早改良了,自從幾百年前有兩個狐妖靠吸取日月精氣,白日飛升,便再沒狐貍想走邪門歪道!
“那你留這兒干嘛!
男狐指了指地上的雕花酒壺:“鴦鳳樓的百日紅是東流第一名酒,每個閣間都放了三壺!
尋酒而來?
“那你把我弄進來……”她眼一瞥地上層層綠衫,“這怎么解釋!
男狐突然拉扯她的衣角,委屈巴巴的樣子讓姒月不禁手上松了些。
他便慢慢試探著湊近:“雖然人之精血不值一提,但兩三分神賜,我還是稀罕的。對吧,罪神女?”
姒月驀然一驚。
男狐看在眼里,綠眸里露出一點得意:“你額頭上有罪神紋!
她面色驟冷,燈火搖曳中掐了一個極為危險的法訣:“你到底什么來頭,普通妖物可看不見這個。”
“我叫青從!彼帜闷鹁茐,優(yōu)雅地對準一提,細細壺嘴就灌下清液,光看著就知道是上等的飲品。
“我才不是什么狐妖,而是狐仙。你罪神紋的圖案是根據我雪狐一族的死對頭,火狐的圖騰所化,我想不認識都難。”
姒月感受到他身上釋放出的仙氣,松開了手,道:“你可知青嵐是何妖物?”
青從撿起地上衣物穿起,搖搖頭道:“她似人非人,似妖非妖,但是從沒動用過法力就是了。”
“你似乎觀察她很久了,而且,她長得很像你,特別是眼睛!
青從點點頭,佩服姒月的洞察力,道:“我有個孿生妹妹名叫紫煙,她先天仙緣淺薄,注定為妖但生性善良,幾個月前她去紅玉樓結交風流雅客,聽說見了一個名叫江宇的人,他們倆就此雙雙失蹤。而青嵐……實在古怪,她好像出現(xiàn)時就與一個道士在一起!
還是沒念過多少書的狐妖說話清晰,不似那個讀書讀傻了的李訓,說話時這個小生那個江生,含糊不清,搞了半天江生名叫江宇。
至于道士?姒月馬上聯(lián)想到青嵐進門時旁邊那個藍衣小道,他有些功力,終究年紀太小,功力不深,但假以時日必成大器。
“那此地的狐妖害人之事,你可清楚?”
“我去見過尸首,看上去似是被惡鬼生啖血肉,但又有人說見著雪白狐尾,東流的雪狐妖不多,出入都有案在錄,暫無疑兇!
姒月皺起眉頭,整個事件越來越撲朔迷離,突然一拍腦門,差點忘了,昭琉還在等她!
“罪神女,記得介紹你的神女友人給我!”
青從還在后面喊,她早一溜煙走了,但凡這狐貍換個稱呼,她也不至于跑得如此迅疾。
罪神女,罪神紋,她還要背負這些東西多久。
以為幾百年來早就接受了,覺得習慣了,原來只是沒人觸她傷口,甚至傷口還沒結痂,她從來沒能放下。
如此一鬧,她的時間只剩了一半,還有兩刻鐘。
幸好鴦鳳閣這大船的木工嚴格貫徹著對稱之美,第四層的最前端是鴦字間,最末尾就是鳳字間,卻是要以三樓連接過去,但越往里走,她越發(fā)現(xiàn)不對勁,怎么涂脂抹粉、花里胡哨的凈是些男人?
一時間,鴦鳳閣三個字突兀地印在她腦海里,鴦為女,鳳為男,意思是有女流也有男倌。
與那陌生臉上一抹熟悉的清冷眼神相對,姒月才放下心來,很自然地步入他的隔間,拉上了閣門。
這次他化形成了一個美貌少年模樣,下巴瘦削尖俏,顯得楚楚可憐,但門一閉,他就發(fā)起難來:“你遲了半個時辰,衣襟帶香,玩得可開心?”
“路上遇到個狐仙!
“狐,仙?”他一字一頓地念著,細密纖長的睫毛一垂,“難怪他把你留了半晌,狐貍慣會勾魂!
姒月聽出他話里滿是酸味,但不知道他在吃哪門子醋,盡管之前他有開玩笑要和她做神侶,但誰會當真啊。
想了想,應該是在埋怨她來的晚,讓他一頓好等,便也不惱,足尖往后一躍便坐上他面前的妝臺,幫他把散落的長發(fā)攏后去,手一攤開,露出朵路上采的黑牡丹。
它華麗,典雅,又顯示出無邊的富貴。
昭琉表情一怔,疑惑地看她。
“不知此時此地民俗,但我三百年前下凡時,民間有男子簪花之習!彼f著,就輕巧地把花斜斜別在昭琉耳發(fā)間,“當時不知其美,見到你,我才明白世人別花,大都是花容壓了人貌,唯有你……”
她故意不說完,他卻明白。
唯有你,人比花嬌。
“你是在輕薄我!闭蚜鹂粗,一本正經道。
燭光艷艷里,姒月勾起他的下巴,順著他的話說:“我就是在輕薄你呀,小神瞧神君長得實在惹人憐愛,讓人忍不住想要欺負,這可怎么辦呢……”
可惜她話說得越過分,昭琉就越清楚她不喜歡他。
那種故作風流的樣子,他太明白了,只有對沒有私情的人,才能那樣坦蕩玩笑、風流不沉溺。
但他詫異地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依然會為之晃神。
心里明白知道那不可言說的情劫已經來到,在隱隱慶幸它來得如此之早的同時,旋即感到一種危險和未知。
情字難以捉摸,也難以看透,道理都懂,奈何心神不由己。
果然,姒月變臉變得超級快,把他哄好了就開始談正事,三言兩語交待完情況。
昭琉道:“據我探聽,外傳狐妖害死的那些人,都是紫煙失蹤后發(fā)生的,地點不一,時間不一,卻都是在各大花樓里,起先皆是有來歷不明的美貌女子自愿賣身進樓,發(fā)生命案后,那女子也失蹤了!
東流繁華,許多地界的流浪女都會拼命來此花樓討個生活,飯都吃不飽的時候,也無暇顧及其他,畢竟顧及其他的人,早餓死在半道上,哪里來得了這兒。
那些花樓只對容貌才藝挑挑揀揀,除此之外也來者不拒,管你以前是乞丐婆還是罪臣后,一視同仁地放牌子接恩客,她們吃穿用度也比一般家的小姐夫人精細得多。
發(fā)生這么幾起命案,各大花樓依舊敢接那些流浪女,客人們也照去無誤。
如此,也沒法查。
花樓天天都會出新鮮又水靈的小姑娘,誰知道哪個是紅衣佳人,哪個是紅粉骷髏。
目前只有那位青嵐姑娘古怪得很,但與那身帶紫氣的道士交好,應該也不是什么壞人。
但萬事沒有絕對,他們決定再探查看看。
出來時間已久,姒月回去路上又遇見了青從,她沒緣由地說了一句:“令妹有你這個哥哥真是幸運!
畢竟三個月了,大部分凡人血親也就這點時間可以耗,他們各自有還有生活,喪親之痛也就貫穿這些時日,往后能想起來,也就傷感那會兒。
青從被夸得一頭霧水,但還是低聲道:“我還是希望她無事發(fā)生,不用我出來尋,她也愛喝這鴦鳳樓里的百日紅,不知何時才能再與她對酌。”
聽到門口的聲響,青嵐臉微微側過來,嚴厲呵斥道:“香兒,我說過進我的屋要叩門。”
姒月趕緊低頭,雙丫發(fā)髻上的小花跟著垂下:“是,姑娘,下次不會了。”
說著,提起小圓桌上茶壺倒了一杯,遞了過去,怎料憑空聞到一股子淡淡藥氣,定眼看那茶,好像卻什么也沒有。
可能是剛才那池子里的氣味?
青嵐從容接過放在桌臺上,看著鏡子里低眉順眼的侍女,覺得她還算乖巧,緩和了語氣:“沒有下次。”
這時外頭又有叩門聲,燈火照耀下,一群烏泱泱的黑影打在窗戶紙上。
“青嵐,該梳妝了。”
一聲脂粉氣極重的女音響起。
還沒得到回應,門就被“唰”得推開,這次青嵐卻不作聲了,進來的是個三十多歲、戴了一溜金手鐲美婦人,她鬢邊刻意留了一縷頭發(fā)下來,隨著走路身姿搖晃。
“鴦鳳夫人!鼻鄭拐酒饋,頷首行了一個禮。
夫人露出一個笑,匆匆上前把她扶起:“要到亥時了!
染著丹寇甲的手抬起來往前輕輕一甩,后面跟著打扮各異的女人們就魚貫而入,寬敞的房間立刻變得擁擠起來,她們整齊有序地替青嵐更衣梳妝。
姒月就說堂堂一個花魁,怎么會只有自己一個侍女,原來有個梳妝團,不過她一個人站在旁邊無所事事,顯得格外多余。
鴦鳳夫人精明的目光移過來,與她目光相對,又一眼瞥向后面緊閉的門。
得嘞,不止姒月自己覺得自己多余。
她站在門口,以為要呆很久,結果不到片刻,鴦鳳夫人就出來了,順便把穿戴奢華的青嵐帶走了。
她長裙曳地,后者表情冷淡,還帶一點不自在,真是稀奇,稱得上花魁二字的,哪里有這般怯場的。
不過那群女人使的濃妝艷抹,在青嵐臉上也還適宜,同時窈窕身姿給人強大的沖擊感,隔二里地都能看得出她是個美人。
船上燭火明黃的光給她渡上一層柔和光華,更加若隱若現(xiàn),輕易變成記憶深刻的夢中情人。
花船一樓早早搭了臺子,想必一會是上那兒“展示”,等位能一擲千金的文人才子進她的閨房。
天色如墨,花船緩緩開動,那些面戴白紗的女子早就取下來了,個個恨不得涂上唱戲用的油彩,讓兩岸的人眼前一亮。
姑娘們都上了前面甲板和扶攔處,與種種花卉爭奇斗艷,后面是風姿各異的俊俏男子。
不少女子在東流經商開店,獨立一戶,可她們追的男風再盛行,也比不過大范圍喜好的女風。打開門來做生意,自然都是要賺錢的,誰拿真金白銀多誰是老大,必然優(yōu)先要討好他們。
姒月閑下來,又跑去找昭琉,卻沒在后面人群里看見他,一晃神,心里莫名覺得應該在剛才那個閣間里。
推開門來看,他果真在里頭,不過是躺在地上,衣衫半解,黑黑的長發(fā)凌亂鋪著,面頰紅得異常,白皙的皮膚上滿是自己抓的血痕。
她心下詫異,馬上將他扶起來,扯起了衣裳,還好還好,這畫面沒第二個人看見,要是有人突然看見,她倆的關系便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。
昭琉被她扶坐起時,眼睛突然睜開。
一雙泛金桃花眼本就自帶三分笑意,看木頭都是含情脈脈,現(xiàn)在好了,他鴉睫半掩,醉眼含笑,就這么看著她,投射出十二分的癡戀和欲語還休。
姒月敏銳地聞到他身上帶的淡淡酒氣,目光落到旁邊的雕花杯盞,又是“百日紅”。
名字應當取自“人無千日好,花無百日紅”。
不知這酒里加了什么,讓妖也醉,神也迷。
她滑出一道神力,助他醒酒,昭琉眼神立刻回歸清澈,正不知所措時。
就看見她搖搖空酒壺,又迅速拿起杯盞,輕輕舔了口余下清冽酒液。
他心神一晃,馬上就輕輕垂眸。
那酒入口綿烈清爽,是很容易讓人貪杯的那一種,但和昭琉對視了許久,她也沒有什么其他不適。
如此分析來,青從可能是喝太多,而且狐性本多情。
那他……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見趙六神君時,他一身白衣在花間獨酌,身姿樣貌的確是俊美無雙,可半天也沒見喝幾口。
“酒量不好,就要學會點到為止!辨υ掳阉似饋怼
“我不知我會喝醉。”
她認真盯著他看了一會,隨后莞爾一笑:“所以要小心,酒是會上癮的,不知不覺間就會醉!
昭琉若有所思道:“可是一旦喝上酒,很難再自己把控!
“那就不要沾酒!
姒月斬釘截鐵道,說完了總覺得他們方才的對話怪怪的,仿佛已經不是在說酒。
說話間,花船停了下來,想來是已經靠岸,許多人進入的動靜晃蕩著花船,外面扶廊已經有了很多人聲。
“好了,出不去了!
姒月一下坐在床上,揉著淡青色的紗幔。
船上符紙禁了許多高階法術,比如隱身咒、移形術,于是他們頂多變幻個樣貌,是個凡人也能學的障眼法小把戲。
無論是落單的女客還是落單的男倌,都極難脫身,總而言之,他們被困在了里頭,也不知道這符紙是天界何方高人所賜,或直接是西山境的手筆,竟然能這般限制。
姒月靈光一閃:“鴦鳳閣為何要貼這防法術的符紙?”
昭琉道:“或是怕狐妖侵害,畢竟妖精吸取精氣需要法術加持!
“可是青從說尸身不全,似乎是被啃食,這符紙恐怕防不住,這花船今晚恐怕早已被那東西侵入!
一陣緊張之時,隔壁傳來陣陣花柳調笑聲,姒月不由腹誹鳳閣隔音做得真是不好,也不能因為人少就墻壁做工這般敷衍。
她正在想什么低階法術可以消音,就聽見隔壁聊開了。
那女子蠻嗔道:“你們閣真是不一般,招徠客人招到方士頭上!
男子道:“最近狐妖害人鬧得人心惶惶,鴦鳳夫人說要積德行善,廣授福澤。”
“不愧是煙花之地,竟是這么個積德行善、廣授福澤……”
一陣衣物滑落的窸窣聲過后,便不堪入耳了。
姒月看著昭琉面色不好,安慰道:“前幾次死的都是普通人,再者方士多少有些靈氣護體,也會些法術……”
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,一個個細節(jié)如暗珠浮在水面,急需要再來點線索,把它們連成一串。
霎時,一陣悶哼夾雜在周圍混亂的聲音里,濃烈的血腥味從腳下傳來。
盡管是瞌睡來了送枕頭的事情。
但她第一個想法卻是,果然,除了花魁房間,其他地方都是粗制濫造的嗎?這次也不避諱旁人眼光了,一同匆匆下樓,彩綢飄搖間,沖撞了不少郎情妾意。
二樓那一層的房間要么半開不合,要么里頭有搖曳人影打在窗紙上,唯有東邊的一個閣間,箱門緊閉,燭火熄滅,而且出奇地寂靜。
姒月閉上眼睛,四周彌漫的血腥氣越來越重,睜眼的同時一掌破開了門。
不出所料,一具男子橫尸在窄矮床榻上,失去光的眼睛直直看著上面船板,表情卻依然是垂涎貪慕的,似乎兇手就是這條船上的哪位美人。
帶著宗門劍穗的軟劍丟在旁邊,劍身帶著一條血痕。
男子呼氣說話的氣管被狠狠割爛,脖子上血還在滋滋冒出,止不住地向著外人宣告著他剛死不久。
而他也只有臉保存得好,手腳軀干上的肉被洗劫了個干凈,衣服被撕開,又被血大面積地侵染,黏濕地貼在骨頭上。
骨頭上還連著有些肉,令姒月想起凡間烤肉有個菜名為“骨肉相連”,他這骨肉相連的遠不如肉攤子上屠夫刮骨剔肉那般利落,也不是普通人家割肉那般熟稔,絲絲拉拉的,倒是像個不是生產的人所為。
姒月和昭琉快速查看后就馬上關門,避免惹上嫌疑,船上男女煙花都有,這么一來,尋兇范圍就海了去了。
沒過多久,青從也趕了過來,狐貍嗅覺和聽覺都很靈敏,成精有了神智后更是可以尋味千里,耳聽八方。
他明顯感覺到神女旁邊的少年對他有防備,直接無視那不知何起的敵意,對姒月道:“我聽到那陣利刃出鞘聲不對,便有意聽此處,可惜那人再未出聲!
昭琉道:“劍把!
姒月瞪了他一眼:“你怎么罵人呢!
“劍的手把上有血印,其寬度似是女子!
“女子?”
若是說男子還好找,船上女子可多的很,猶如大海撈針,范圍根本縮小不了多少。
姒月無可奈何地搖搖頭:“今晚可能無功而返!
嘆氣之余,已經有人闖進了剛才他們打開的那個房間,男女的尖叫聲刺破了周圍的歡情。
三人立刻散開,奔向能隱逸自己的人群中。
姒月沒多想,直接跑去了三樓花魁獨占的鴦閣,路上迎面遇到兩個同樣梳著雙丫髻的侍女,長得一模一樣,似乎是雙生子,看上去甚是機靈。
她們叫住姒月,道:“香兒姐姐,方才青嵐姑娘在找你,找你不到,便讓我們去替她卸去梳妝,你介時要記得去向她請罪,免得她又惱怒了,小心責罰你!
“好,我這就去!
姒月欲走,卻被她們攔下:“此刻去做什么,青嵐姑娘房里有客!
兩個模樣相同的女孩,連說話語調都是一樣的。
“客?”
姒月這才后知后覺想起今夜的與眾不同來。
橫空出世、高高在上的花魁青嵐,在今夜會免去三閣十二樓花魁們以詩會客的傳統(tǒng),要招一個千金恩客入青紅羅帳來。
對于此事,東流許多人都不解,她年紀輕輕的打出去一個冰清玉潔的名號多好,用琴棋書畫、詩詞歌賦來抬高自己的身價,就算色衰而愛馳,那也是幾年以后的事情。
就像紫煙,她才貌雙絕,霸占紅玉樓花魁之席已然五年,比她有才的未必有那艷麗容貌,比她貌美的……卻沒那份獨占鰲頭的霸氣。
她曾放出話來,自言家有無價寶,入花樓當花魁只是為了求一有情郎。
姒月覺得紫煙此舉滑稽得很,去煙花之地能尋得何種有情郎?
不過傳聞里她的姿貌才學,問鼎東流,換而言之,已經算是玉瓊國的翹楚人物,或是聰明人都喜歡獨辟蹊徑,做個當世異類。
況且她一介狐妖,在花樓里守了五年,東流年輕俊杰來往密集,也沒找到所謂的有情郎,怕是對那男子的要求高的很。
狐妖愛美,首先在外貌上就沒得談,又要對引詩詞,切磋才情,還得是個純情之人,然而嘴上說著不愛財,但能夠進東流三閣的又怎么會是窮光蛋。
把她所要的那些要求整理一下,就會發(fā)現(xiàn)未免對天下嫖客要求太高。
于是就可見得她在等一個不可能的地方等不會來的人。
這般想下來,她找不到人才是對的。
話又說回來,此刻這個青嵐姑娘才真的是另類,白瞎了自己的好名聲,也虧鴦鳳夫人愿意把這么個聚寶盆,輕易得送出去毀掉。
因為東流有很多名人雅士,他們就好那一口高雅,本來狎妓之事如何都上不得臺面,花樓如何開也掙不到多少錢,可是用名氣與才情包裝一下。
脂粉氣染上書卷氣,其中污穢似乎就會被洗滌干凈,拿得出手了。
有意與下層民眾產生一絲壁壘,把那些腌臜事都隔開了,糊上了一層所謂文化人才欣賞得來的遮羞布。
天長日久,便覺得自己真真是高雅的。
東流花魁的名號,不只是花樓自己宣揚出去,還有那些風流騷客追捧,他們如此樂意把自己的喜好包裝成一種藝術。
說到底還是一樁生意,俗世街頭巷尾的買賣總逃不過錢色二字。
雙生子里其中一個侍女拍了拍她,說:“香兒姐姐,你糊涂了?”
另一個緊接著道:“她早就被金雪仙人的第十二代內門首徒定下了,你此刻去不壞了他們的好事!
修道之人逛花樓,他這道還得修呀。
不過,金雪仙人這個名字可真是耳熟,又聯(lián)想到青嵐旁邊的小道士衣服上的花紋,那個道士和這個什么首徒好像都是師出與這個仙人。
在天界時姒月不常與人言談,與很多神仙都只是點頭之交,三百年里不重要的那些更是忘得一干二凈,模模糊糊的印象又死活想不起來,這種感覺讓她頭疼不已,索性也不去想了。
她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,和那兩個雙生侍女走了一段,就在一個拐角處告辭,看她們身影走遠,立刻往相反的方向繼續(xù)走。
無論如何,姒月要確定青嵐確確實實在里頭,沒有踏出房門一步。
否則剛才那具被割掉肉的男尸,很難說和她沒關系。
此時一樓仍舊歌舞升平、歡愉不斷,二樓在經歷了短暫的驚慌后,立刻有人鎮(zhèn)壓了下去,而三樓則更是風起云涌,好不熱鬧。
與姒月想的不同的是,那個小道長并不是那個什么首徒,輕輕捅破窗戶紙,可以看見此人約莫二十來歲,藍衣色若天明,一派仙風道骨。
他正怒目瞪著青嵐,拔劍指向她:“你是哪里來的妖怪,竟敢在此作亂!”
青嵐則看也不看他,細細地用繡帕擦干凈地上那一坨鮮血,沒人知道這里曾經放了什么,但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。
她隨后格外平靜地繞過他手里銀白劍光,也不脫衣服,直接走進藥池里。
僵持了許久,才緩緩側過頭來。
看見她的臉時,姒月屏住了呼吸,只見一塊爛肉皮膚翻懸在臉上。
青嵐挑釁地看著道長:“可惜你沒有證據,而且沒有人能在這條船上施展法力,如果你殺了我,你絕對走不下這條船!
講到這里,她不禁嗤笑:“話已經放出去了,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,你和你的宗門絕對不會安好!
這樣一說,道長才明白自己被擺了一道,更加生氣,卻也無可奈何。
他來到時,地上只剩一團血跡,這女人身上還隱隱約約傳來妖氣,所有的東西都無時無刻提醒著他,這女人不是好人。
本來他是受鴦鳳夫人之邀, 來鴦鳳閣坐鎮(zhèn)辟邪,又大張旗鼓的假裝他要進花魁的屋子,說好了是借他的名頭,確保此次花船完美舉行。
卻還是晚來一步,而且疑兇似乎就在眼前,卻無法指證。
“所以,幫幫我吧。”青嵐用手帶起一股藥湯,順著臉流下去。
奇異的是,藥水剛碰到她的臉,潰爛之處就馬上自己恢復起來。
她看著藥池倒映自己又完美起來的面容,不自覺用手撫摸起自己的臉來,好一番顧影自憐。
姒月目光微動,可這明明是美容養(yǎng)顏的藥池……
不,不是美容養(yǎng)顏,是美容養(yǎng)肉。
她當即發(fā)了道傳音咒給昭琉,化為本身形樣,就闖了進去。
他們其實沖得開這個符咒,有能力用法力,但一直對青從的話半信半疑,萬一船上真有妖怪,沖破符咒便是在害人。
但現(xiàn)在,姒月已經沒有這些顧慮了,因為她已經有了十成十的把握,至少在這條船上作亂的就是青嵐。
青嵐看見兩個陌生的人闖了進來,沒有一絲驚慌失措,反而懶懶的地躺了下去,這不當回事的態(tài)度惹得道長更加憤懣。
但他看見突然進來的兩個人,立刻焦急道:“二位還請避開,這是個吃人妖物!”
青嵐看見他們神色淡漠,此刻臉上潰爛已經補好,覺得自己有機會讓他們信自己,也開口:“道長不要空口無憑污蔑人!”
昭琉和姒月交換了一個眼神,就把符紙掙脫,回歸神體的姒月立刻就空氣中殘留另一絲熟悉的酒氣。
百日紅除了清烈爽口,還有一個留香久的特點,于是很多有家室的男人只要進了鴦鳳閣的門,被那些姑娘們灌了酒,惹得一身酒味,就別想短時間再出去。
“是青從!辨υ碌乜粗鄭,“青從帶走的那些人肉!
青嵐不可思議地看著她。
愣神間姒月已取下妝臺上的銅鏡走了過來,停在藥池邊上,一只手拿著銅鏡照向她,另一手用力的捏住青嵐的下巴:“告訴我們吧,例如,青嵐是怎么死的!
藥池里的女人眼里的冷傲開始瓦解,又帶有不甘:“你怎么會知道?”
姒月并不答她的話,反而高聲道:“青從!你再不出來,我就要毀了你妹妹的肉身。”
昭琉已經接收到她給的傳音咒,對上一些細節(jié),心里猜的七七八八。
姒月漠然起身,面色冰冷若霜。
過了很久,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青從不會出來的時候,他默默地在藥池旁邊現(xiàn)了身。
沾滿血跡的手輕輕一放,幾條血淋淋的人肉就掉落在地上,
青嵐就立刻撿起往自己嘴里塞,很容易就能看出來他強迫自己吃下那生肉,腥臭味讓他幾欲犯嘔,卻是指甲把自己掐出血痕也要吞下去。
然后她的臉就更加紅潤,更加恍若生人。
“別吃了。”青從輕輕道,他沒有看腳邊藥池里的女人,但狐貍眼開始泛紅。
但青嵐哪里肯聽他的,幾吐幾嘔也還要去抓那肉,黏膩不斷的咀嚼音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直犯惡心。
“我說別吃了!”青從抓住青嵐的手,狠狠往旁邊一撤。
那幾塊人肉就血肉模糊地被甩開到房間的另一頭,而青嵐則神情木然地從藥池里爬起來。
今夜的不速之客有很多,姒月看到的那個小道士也進來了。
他愕然地看著房間里的眾人,感受到劍拔弩張的氣氛后,也不退出。
小道士神色坦然地先向師兄行了個禮,然后舉起手中的藥材看向青嵐,語氣充滿喜悅:“我找的枯木春了,紫煙的肉身可以保住了!
青嵐臉色慘白地抿出一個笑。
看到自己的師弟竟與妖魔為伍,道長怒吼道:“快過來,那女人是妖魔!”
小道士搖搖頭,面對師兄,護在青嵐面前:“不,不是的,江宇不是什么妖魔,他的肉身死了,是紫煙的妖丹救了他,他沒有做過壞事……”
道長揚劍一揮,對準地上爛肉甩出去的血痕,冷笑道:“江宇?呵,你問問江宇,猜猜這肉從何而來?”
“不是你做的,對吧?”
小道士意識到半天都沒人回應,臉上興沖沖的勁兒慢慢沒了,怔了怔,閉上了唇。
有些時候,沉默便是一種回答。
青嵐從藥池里走出來:“對不起,一直有勞你了!
活人精氣不僅能讓妖魔鬼怪修煉事半功倍,還能讓尸身不腐。
這方面最厲害的是狐妖,以與人交合為業(yè);但靈氣最高卻最愚鈍的人,也能借此為己所用。
比如,啖生人肉。
最好是有些修為的。
“師弟,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小道士看著青嵐,道:“讓她講,我知曉的可能不是實情!
那是一種怎樣的目光呢,飽含著失望和痛苦,還有被欺騙的難過。
青嵐被那目光盯得心口生疼。
恍惚間,又看見銅鏡正對著自己,照著自己冷傲絕塵的容貌,一如紫煙一樣。
不,這就是紫煙的身體。
他的愛人死了,但他每日都與他愛人的臉朝夕相對。
江宇出生富裕之家,中上之姿的外表,中上之姿的才華,中上之姿的家境,很容易就拼湊成了一個順風順水的年輕人。
沒經過什么大風大浪,但受的追捧卻一點不少,便養(yǎng)成了心高氣傲的習氣。做事常常不按章法,覺得找前人的路按圖索驥太庸俗,常常標新立異,以彰示自己與眾不同。
所以當他和李訓來到東流時,也沒有被車水馬龍的表象所迷惑,紅男綠女、物欲橫流的都城,從來不是他的向往之地。
總聽人說,酒是穿腸毒藥,色是刮骨鋼刀,財是下山猛虎,氣是惹禍根苗。
他自認為平生不飲酒,不貪圖美色,也有千金散盡的灑脫,也不和人爭一時氣。
是個凡塵里的濁中清客。
可惜再是清客,也不過是自封為大,未滿弱冠,也有少年意氣之時。
那日,李訓攛掇他,說東流千好萬好,總歸不如東流的美人好。
名滿天下的三閣十二樓,是全國無數風流才子的向往之地,而離他們客棧最近的一家就是三閣中的紅玉閣。
紅玉閣只是名字艷俗了些,它臨河而建,里頭是有頗有禪意的園林觀景,不像是花樓,倒像是達官貴人買來一處藏嬌的詩意金屋。
而東流的才女幾乎都出于三閣之中,而三閣又以紅玉閣最看重詩書禮儀。
他們把里面的女兒教的和那些正經人家的深閨小姐一般端莊有禮,把握的一手好分寸。
有貌有才又愿意與他們交談逗樂的女孩,同是善解人意、開放但不輕挑、莊重但不沉悶,這般符合理想,不知是多少讀書人的紅顏知己。
這些話聽的李訓心癢癢的,他家鄉(xiāng)那小地方勾藍瓦舍都沒幾處,而且都是些臟污之地,哪里比得上這里的花樓。
光是自己去,難免會被那個古板又清高的江宇向他父母親告狀,思來想去,不如拉他一同前去,這樣也說不了什么閑話,還巧立了個名目,說是去花樓里試探自己的品性。
江宇看出了友人的小心思,也不戳破。
一是想看看這花樓到底有何妙處,讓如此多的人流連忘返,耗盡家產;二是想借紅玉閣里名震天下的紫煙姑娘試探自己的才學。
臨行前他留了個心眼,或是對自己的不自信,或是他做事一向謹慎,反正給自己和李訓規(guī)劃好了錢財,拿著不多的銀票去了花樓。
畢竟他可不想見那些所謂的清高花姐,他要見的是那個紅玉樓的花魁美人紫煙。
傳聞中她是個絕世才女,絕世美女,沒人知道她的年歲,但年年都有剛及笄的漂亮姑娘,她卻占了花魁位置五年。
而且傳聞里還說能入她眼的才子,后來都金榜題名。
想來這女子是有點東西。
和李訓一入那煙花場,紅玉夫人就搖著團扇走了過來,江宇幾言幾語就把李訓支開。
紅玉夫人看著李訓被侍女拉走,對江宇笑了笑,道:“是我家其他姑娘不好?”
文人雅客總會有這個毛病,怕被人比下來,不怕出風頭,吹得再高他們也能飄飄然,但萬萬不能敗上一些,有了輸名出去。
折損他們的顏面,比折了他們壽還讓他們難過。
“小生先前沒來過,不知優(yōu)劣,但我此行只為紫煙姑娘一人而來。”江宇誠懇回答。
“這快半年了,都沒人能見上她一面,我還當是東流的才子沒落了!奔t玉夫人掩面笑道,看著這個素衣青年也不打擊,“來人,帶他去沉香樓,與紫煙姑娘對詩去!
紅玉樓就是這點好,把雅靜二字貫徹到極致,它占了偌大的地方,分了無數個樓,無數個間。
又移栽了無數園林盆景,屏風畫布來渲染書香之氣。
讓來往諸客像是身處侯門宅院之中,恍恍惚惚做了個官職,來往花女都是些肚里有點墨的,就像是自家的侍女妻妾,十分讓人沉醉。
而沉香樓,則在紅玉樓深處。
如此幾彎幾拐,幾繞幾進,倒不像是逛花樓,而是在由紅娘帶領,去找那戲文里的相府小姐崔鶯鶯。
最后那侍女帶他停在了紅木高樓底下,上頭一個亭亭小窗,旁邊的樹長了上去,枝繁茂盛間把那小窗擋了一些,欲遮還開,就若少女欲語還休。
江宇就站在底下,恍惚間聞見桂花開,淡香撲鼻,卻并不襲人。
洋洋灑灑的陽光隨著枝縫間流下來,照澈子江宇的如玉臉龐,連頭發(fā)絲閃著光。
紫煙側在窗臺前,百無聊賴地涂抹著宣紙,還沒等侍女上來通報,往窗外一瞥,就看見他了。
“恐怕又是個繡花枕頭!
說是這樣說,心中不免有些期待。
如今靈氣復蘇,各類東西都想得道成仙、分一杯羹,唯有狐妖紫煙志向不同,她生來冷傲,飽讀詩書,本來是很適合做天上的仙人,卻偏偏沒有仙緣。
不過也沒關系,她從小的心愿也不過找一有情郎,但定要與自己一般有才有貌的人,才能配得上自己。
可惜前頭幾年,與她和得上詩的屈指可數,而其中要么太丑,要么太老,要么家中已有妻妾,橫豎每一個能看得上眼的,但做個書中知己也不錯。
奈何心中仍有可惜,想求個聰穎俊美的伴侶,求個一生一世一雙人。
但每每都是些金玉其外,敗絮其中。
“往常都是對詩,但今日我想對詞,寫下來的東西還能讓流傳出去唱和!
紫煙對這個稚嫩清高的青年不抱什么希望,一開口就來了個下馬威,她倒是不怕她的墨寶傳出去,就怕對方沒勇氣拿出自己的墨跡登上大雅之堂。
以前許多人都因此勸退,紫煙毫不在意,若是連這點膽量都沒有,明明都走到了她的樓前,卻臨陣脫逃,再才高八斗也不過是一介窩囊廢。
“請姑娘定詞牌名!
樓下青袍人的聲音不慌不忙傳來。
她一愣,隨即道:“那就填——玉蝴蝶慢,雙調,平韻。”
“請姑娘寫上闋!
“不,要一句一句填!
上闋下闋意向相通太簡單,但一句緊接一句,不僅可以看他的反應,還在看清他的心思。
“都依姑娘。”
她一手挽過另一手的袖子去蘸墨,信筆疾書起來。
不多時,江宇就拿到了侍女遞過來的書板,上面有筆墨紙硯,紙上筆跡瘦峻清立:
“著墨百千難繪,幾孤寒月,歲暮難熬。”
難,孤,寒,難熬。
似有閨怨。
江宇透過枝葉看她在樓上笑眼盈盈, 所在門窗鐫花刻獸,哪里有閨怨的樣子。
于是提筆接了個中規(guī)中矩的:“雨墜連珠,霜重氣下云霄!
她寫道:“霧中妝、鏡呈粉頰,簾帳暖,檻外蕭條。”
意思溢于言表,我貌美,我地界清高,外面人物都比我污濁。
他提筆:“盡蟬鳴,醉光陰壽,薄怒殘章!
有些告誡意味,人在青春年華時候要意氣風發(fā)的同時,不要罔顧時光。
她又寫:“與風,吹開繡緞,弄烏絲俏,靜待桃花!
我沒有罔顧時光,只是想有個意中人帶我轟轟烈烈愛一場。
他嘆氣,知道紫煙好像有些看上他了:“戲笑年華,也嘲當日試情長!
年華易逝,姑娘不要拘泥于情愛。
紫煙才不搭理:“戀玄天、浮生可棄,怎入眼,長恨眉間。”
一輩子愛一場,不枉此生,否則死了也要眉眼含恨。
“落銀河,望清風和,獨立春江!
閃亮星河也要墜落于地上,你有心志所向,也要看向腳下塵世,希望姑娘早日面對人生本孤獨的人間。
江宇覺得她在拿詞打趣自己,紫煙沒用典也沒什么意象,幾乎全是些大白話,只是壓對了平仄。
果然,傳聞凈是糊弄人的,于是他轉身就要走。
“公子,你娶妻了嗎?”
“……尚未!
紫煙跑了下來,五官濃艷到幾乎讓人呼吸一窒,上挑的眼睛似乎糅雜了星光和太陽,紅唇泛笑。
明媚如仲春,燦爛若夏花。
江宇被一絲溫情被猛然擊中,不得不承認才子佳人相配是每個讀書人夢寐以求的事情。
意識到自己已經對她愣神看了很久,連忙以袖避面:“紫煙姑娘。”
“你留下來,好不好?”
他沒有答應,卻被紫煙招呼著旁邊的侍女們,拉上了沉香樓。
“我只是征詢一下公子的想法,又不是一定要聽公子的!”
紫煙坐沒坐相,一只腳踩著椅子上,一身端莊給她愣是坐出山大王的架勢。
而壓寨夫人江宇站在門口,面對層層護衛(wèi)侍女,俊俏的臉上有一絲慍怒:“我無錢可奉。”
“沒事,我養(yǎng)你!”
紫煙執(zhí)意不放他走,說什么一見鐘情,非他不可。
江宇日日對著自己嘰嘰喳喳的漂亮女孩子,鐵石心腸也軟了下來,慢慢覺得她大抵是天底下最動聽的黃鸝鳥。
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病了,怎么會不強硬拒絕她,怎么不嚴厲唾罵她,心防卻一點點分崩離析,一點點動了情。
女子眼里閃亮亮的愛迷惑了他,他也甘愿沉淪于其中。
若是問江宇什么是桃源?
那他定要答在沉香樓的日子了,有滿眼都是自己的佳人每日相伴讀書作畫,住在禪意園林中,又有無數侍女服侍,他突然覺得“醉光陰壽”也沒什么大不了,浮生也是可棄的了。
勞碌一生,功成名就,也無外乎如此。
聽到侍女稟報說李訓還在花叢流連,樂不思蜀,他反而清醒過來,在沉香樓里撿起了文章卷軸,李訓可以不當回事,他卻容忍不了自己出了花樓一事無成。
紫煙看他志向遠大,也不再戲耍他,拿出真功夫,認真指點起來。
如此相處長久起來,江宇發(fā)現(xiàn)了一件事。
紫煙雖在煙花地,卻似乎不是此中人,她平日里能與紅玉夫人言笑晏晏,平起平坐,而且來來往往金銀不缺,物用不斷。
不是紅玉閣里的姑娘,倒像是紅玉閣經營管家之一。
不到一個月,紫煙突然不見了,紅玉夫人抱過來一只受傷白狐,說是一向是紫煙照料的,如今托付于公子。
要去要留,隨他自己。
江宇一向不喜這些獸物,從來遵守私塾先生教導,不要玩物喪志,而君子不立危墻之下,干脆沒搭理過這些東西。
但看見白狐似乎看懂他的意圖,嗚嗚地哀嚎一聲,奇怪的是,他能看見它眼里的委屈和難過。
那是一種怕被拋棄的感覺,仿佛他只要一扔,便是負了她。
嬌蠻又柔軟,就好像紫煙姑娘。
于是留了它下來,他不會照顧人,更何況是伺候動物,可是那白狐很聽話,又好像通人性,不會伺候便學,輕輕柔柔給它換上藥,從笨手笨腳到逐漸嫻熟。
如此,倒也相處融洽。
晚上睡覺的時候,白狐非要貼近他的胸膛,仿佛那里要更暖和舒適些。
沒過多久,白狐那個傷口愈合了,于是又送回了紫煙姑娘那兒,他住在沉香樓,紫煙姑娘住在其他處。
后來紫煙姑娘白日來與他讀書,晚上白狐又要跳上他的床。
時間久了,江宇覺得自己才是金屋里被藏的嬌,白日陪紫煙,晚上抱白狐。
但知道紫煙姑娘就是白狐這件事,純屬一個意外。
紫煙好喝酒,旁邊侍女每每有斟滿的紅玉閣特供的百日紅,也常常念叨:“人為何無百日好,花為何不能百日紅呢?”
他道:“為人必定青春短暫,百年而逝,今日你我相對,百年后,不過也是一抔黃土!
于是紫煙總要來看看他面貌是否變化,正值青春怎會有頹靡之象,只是春夏交換之際,他這嬌生慣養(yǎng)的少爺身子多有不適。
她索性每隔一段時間就煉制出一些精元丹藥來,送給他強身健體。
沒想到有一日被他撞見了,煉丹極其耗費自身精氣,于是她露出原型來。
正是人身轉換之時,他進來了。
雪白的尾巴也來不及收,紫煙見狀也再不隱瞞,說自己是狐妖,原名青嵐,單刀直入問他能不能接受,能接受就立下婚約,隨他白首。
不能便好聚好散,相忘于江湖。
他把自己關在沉香樓里思慮了幾天幾夜,書生狐妖的志怪傳聞聽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,雖說這種傳聞已經平息了很久,但還是不可不防。
準備去拒絕紫煙姑娘時,他撲了個空。
伺候紫煙的侍女們看了他一眼:“你來晚了,紫煙昨天就被一個術士抓走了!
他驚異之余,又發(fā)現(xiàn)侍女們好像都知曉紫煙的真身。
“你們?yōu)槭裁床慌滤??br />
侍女們回答各不一樣:
“她是我們的紫煙姑娘,會教我們習字讀書的姑娘!
“她呀,待我們很好,又從來沒傷過人,比其他表里不一的姑娘公子好多了!
“她最喜歡喝我們釀的百日紅,姑娘千杯不醉,很厲害呢!
漸漸地,他開始意識到,她們描述的是一個活生生的真實女子,從來不是什么殘暴狐妖。
即使她是狐妖,沒有作惡,那便也是一只好妖。
連日來的溫情蜜意、柔和時光在他腦海里不斷回轉,做人尚且論跡不論心,又何必因她出身而諸多嫌棄。
雖說人無百日好,花無百日紅,但有得一日好,便是有一日的歡欣。
不求共白頭,但求曾相守。
他飛奔去了東流最出名的道觀井元觀,那里的道士以大小六壬、看相算卦聞名于世。
那些大道士面前人山人海,根本輪不到他,唯有旁邊的小道士,看著年紀尚小,便覺得功法也尚淺,故無人問津。
他是糊涂了,或是病急亂投醫(yī),做了小道士的緣客。
還沒等他坐穩(wěn),小道士閉眼道;“城東二里地!
那么遠,而且已經過了一天,江宇急得頭腦發(fā)昏,感覺四周天旋地轉。
“小道長,幫我救救她!”
小道士側開臉:“你與之有緣無分,強求不得。”
江宇見著求人不得,便憑著一腔孤勇跑過去,
要救紫煙,這是無論如何都要做的事情。
到了那兒,隔老遠就看見一個年輕術士,在林里升起熊熊真火。
而真火之上,就是白狐!
他就要跑到跟前,卻被不知道什么時候跟來的小道士一把拉。骸澳銈兠餆o緣,白狐又有命定死劫。”
“可她什么也沒有做錯!”
“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,不以正邪為分,不開逆天命!
江宇咬牙切齒道:“這些話我比你讀得多!但她何罪之有,生來為妖就要任人宰割嗎?”
小道士還在勸阻:“你救不了她!”
江宇目光逼人:“那你救得了嗎?”
小道士看向地下:“道法自然,我應順應天意,不救!
“你不救,我自己救!”
江宇就沖將上去,一把從藍色真火里抱出白狐,真火瞬然吞噬了他。
那衣冠整潔的術士一驚,連忙收了真火。
江宇抱著白狐,吐著黑氣茍延殘喘:“放了她!
方士臉色嚴峻起來:“你可知道它是妖!”
“她沒有害過人。”
“那是遲早的事!”
方士雙眼一瞇,查到他身上若有若無的妖氣,旋即皺眉:“你定是被這狐妖女色所迷惑了,就讓我來助你脫苦海!”
一道靈符打在江宇身上,但很快他就發(fā)現(xiàn)身體不受自己使喚,去方士手里接下了一把桃木劍。
方士說:“殺了它!”
“不!”
“殺了它!”
他不想刺下去的,但是一道血濺了出來,染在他的面上,等他恢復神智的時候,桃木劍已經貫穿了白狐的身體。
沒有開封,劍口是鈍的。
執(zhí)劍人甚至是自己滿眼歡喜的人。
江宇都不敢想,紫煙到底有多痛。
靈符即刻消失,術士道:“我輩降妖除魔,免不得傷人,你既已經被真火所侵,時日無多,望你好自為之!”
說完便消失在樹林中,獨留一人一狐。
還有一個小道士,他站在江宇的后面,手里掐了個訣,給他源源不斷地輸送靈力。
小道士看著命不久矣的他們,問他:“后悔嗎?”
“后悔,更多是怨恨,為何我沒早點來,為何我救不了她!苯钔轮,他清晰的感覺到身體已經被剛才那一味真火耗干了精血,感覺越來越冷,就像懷里的白狐一樣。
一次比一次慢地睜開眼睛。
白狐用盡最后一點力氣,變成了人身,她依偎在江宇懷里,這是他們最親密的一次接觸,可能也是最后一次。
她說:“你不該救我的,在你猶豫的時候,你心里已經做出了決定!
江宇嘴唇已經泛白:“那些天我想清楚了,想清楚了我寧愿與你共死。”
紫煙閃閃亮亮的眼里,溢出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:“被真火煉了一夜一天,我已經撐不下去了。”
她緩緩伸出手來,凝現(xiàn)一個朱色丹元,放到了江宇體內。
“去找我哥哥,他會有辦法救你的!
然后她頃刻斷氣。
江宇臉上的淚和血和著流了下來,卻也一起倒下了。
他再醒來的時候就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是紫煙的身體,還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丹田有一枚朱色內丹,而他自己的身體已經被小道士埋了。
“白狐的魂被滅了,你的人身被真火傷了,白狐臨死前取出妖丹,護了你的魂,然后我把你的魂和妖丹一起轉入她完整的人身里。”
“所以紫……青嵐的魂魄呢?”
“被真火燒沒了,你還是先考慮自己吧,沒有精氣,你這副身軀也會腐爛。”
腐爛?江宇聽他一說,立刻感覺到身上的皮肉都有一種匱乏感,總感覺有氣無力。
那是一種極速衰老的感覺。
所有青春年少好像都是昨日的事情,但眼下就只有衰老和腐朽的氣味。
江宇心里翻江倒海,但極速整理思緒道:“我要怎么做才能維持她的身軀?”
小道士從隨身背著的小箱子里翻出兩包草藥,遞給他:“這可保持尸身不腐。”
“沒有辦法救回她嗎?”
“沒有,魂魄都被煉碎了,怎么還能活著呢,她也沒有下輩子了!毙〉朗坑米钪赡鄣恼Z氣說出最殘忍的話,“好好活著吧,好像是她唯一的遺愿。”
“小道長為何要救我?”
“你命中沒有死劫,只是沾染到一個因果,我自然不會見死不救。”
“呵!苯畎V癡的摸著自己的臉,話鋒一轉,“兩包藥是不是不夠?”
“剩下的我去采,你之后要去哪里,我介時給你送來!
“城中客棧。”
……
但很快江宇就不滿足于小道長給的藥了,那藥方只能堪堪維持面容,離青嵐燦爛華奢的樣貌差得遠了。
他與他的愛人朝夕相對,鏡子里愛人的容貌漸漸枯萎,這怎么能夠允許。
不得不說他是個很聰明的人,與志怪小說里的狐妖不謀而合。
——不會吸精氣,那就生吃他們的肉吧。
眾人這才明白事情原委,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,漸漸的凡人精血也已經不夠滿足了,便又把手伸到了有些修為的人。
而花樓,則更是他的一把保護傘。
花樓要名,而他要隱藏自己,這是一個很劃算的買賣,同時把青嵐的名字打出去,狐妖的哥哥青從也會幫他。
只可惜高高在上的謫仙人,也救不回魂飛魄散的妹妹,還不能牽扯凡間事情,但青從可以利用法術幫江宇洗脫嫌疑。
知情不報狼狽為奸、身居高位卻尸位素餐,姒月想著,這件事情足以讓他再也回不了天界。
昭琉悠悠開口:“你明明知道你妹妹會有死劫,為什么不去把傷害降到最?”
青從滿不在乎道:“怎么降到最。∈怯H眼看到妹妹死去,自己卻無能為力?還是一開始就斬斷他們的塵緣,告訴我妹妹要順應天命?”
他的聲音越來越大,語氣也越來越哀傷。
但其中的悲憤不減,誰規(guī)定的天命?
同樣是狐,同樣是有了神智,妖就一定比仙低賤,妖就一定要人人喊打,而仙則可以高坐天界,享受人們崇拜。
卻又不是由努力來劃分,也從來沒有以品貌來區(qū)分,而是那什么仙緣。
又是所謂天定。
小道士低聲道:“天道所定,不可違背。”
“但你試都沒試!辨υ虏荒芾斫馑麄兊南敕,又或許是因為她曾經迷信過紅線,輾轉糾結了幾百年,此刻已經想得透徹。
“如果當日青從在旁邊,或是小道士已經算到,又及時出手,白狐未必就會命喪于此。什么天道注定,我只看見你們一個個都在逃避!
所有人皆是被她的話一愣。
“江宇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,尚且愿意背著世俗人倫,冒著危險去救青嵐,你們一個個看似深明大義,嘴里一口一個天道難違,面對一個無辜的狐妖,卻連救也不愿意救。”
“況且,誰不知道你們都怨恨那個術士,卻沒人會去尋他的仇,但他的觀念又是對的嗎?你們放過了殘害無辜性命的他,卻不愿意去放過狐妖,要她自己背負起所謂的命運!
昭琉不置可否,安靜站在旁邊。
“再說,我也沒有放棄啊。”青從看著昭琉和姒月微微一笑,“我以為天界會派出什么強大的神仙來查這事,原來就你們!
他當然不知道面前的二位是誰,天界里的神本來就很稀少,他也沒交過手,但光是仙的道行就有三六九等。
神的神力只存在于傳聞中,而他是最上品的仙。
青從根本探不清他們的虛實,而一般這種情況,證明對方比自己低太多,或者比自己高太多。
他顯然認為面對這種事件,天界派下來的當然是前者。
一個是稍有神息的罪神女,一個是毫無靈氣的神仙。
昭琉道:“不知悔改,還想作亂?”
姒月給兩個道士使眼色,他們也并不逞強,便恭敬一拜,然后飛身出去。
“融了兩位神仙的精氣,我妹妹的尸身便可永生不毀。”
到時候,再給他幾百年或者幾千年的時間,上窮碧落下黃泉,他也一定會把妹妹的破碎魂魄收集到。
姒月突然問青從:“那江宇怎么辦?”
“孤魂野鬼也好過我妹妹魂飛魄散!
江宇低下了頭,沉默了。
當時他的確是想豁出性命救青嵐,但青嵐已死,他此刻更牽掛他的父母友人。
也不知道李訓那傻小子出沒出紅玉閣,遠隔千里的雙親是不是也還康健,倚門盼望著他的歸來。
江宇從來都明白男女之愛不會是他的全部,心動一剎以身相殉,他從來都知曉這是不劃算的。
青從看出他的動搖,道:“你不是說愛我妹妹嗎?”
姒月見狀不對,反手掐訣,把江宇攬過來又在他額頭上一點,便變回了他魂魄的樣貌:“你連最簡單的幻形術,都舍不得給他施展。”
“他用的是我妹妹的身體!”青從清俊的臉上露出幾分偏執(zhí),“我難道要做個順水人情,把我妹妹的身體送給她最喜歡的人,看他如何金榜題名,如何洞房花燭,如何子孫滿堂嗎!”
他又看著江宇:“當然,我也可以不要青嵐的身體,只要他把妖丹剖出來,我就能頃刻收集到我妹妹的魂魄,再尋天材地寶,就能讓我妹妹復活!”
但是同時,江宇會死。
妖丹護著他魂魄不受妖體所噬,反而還護著他與妖體相融合,拿出來他就必死無疑。
姒月不知道該如何抉擇,一面是青嵐復活,一面是江宇回歸他的生活。
幾人陷入長久的緘默,看起來哪一方都有理。
艱難之時,一道清亮悅耳的聲音傳來。
“等江宇百年之后,你再取妖丹也不遲!
姒月看向運籌帷幄的昭琉,眼睛一亮。
是啊,妖族壽命長久,百年后復活也不遲,既成全江宇過完一世,又能讓青嵐重回人間。
青從聞言不語,但看得出是默然同意。
“如果你沒有利用我們之意,那如今便真是皆大歡喜了!
青從不自然地往下看,江宇身上陡然一寒。
“人家出來尋歡作樂,你們卻奪人性命!闭蚜鹩只謴统闪死淠恼Z氣,“你們覺得,應該如何罰呢?”
江宇這才知道,他們竟都是仙人……難怪青從如何幫他,也不弄臟自己的手,總要他手起刀落。
青從也不抗拒,坦然低頭道:“罰我吧!
“為仙卻品性不端,是要剔仙骨的,妖魔所壽,猶有盡時。”
“百年后,在人間與我妹妹同生共死,也比得過妹妹摯愛的一介凡人愛恨百年。”
于是昭琉從狐仙青從的背脊里,憑空撕裂出一道晶瑩剔透的骨頭,一吹便滅。
青從沒感覺什么痛楚,只覺得體內靈氣從輕盈充沛、好似云山霧海,到逐漸混雜凌亂。
從妖變成仙,要千辛萬苦,可曾想從仙變成妖,原來這樣簡單。
江宇一言不發(fā),不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反正昭琉抹去了江宇的記憶,和姒月送去了李訓的客棧,路上大小道士向他們道謝,從此相忘于人間。
天亮了,東流鴦鳳閣的花魁也不見了,人們說起來都奇怪,最近的花魁花娘怎么接二連三地跑了。
李訓問江宇;“這三個月你去做什么了?讓愚弟擔心!
江宇看著遠遠的紅玉閣;“沒什么,在花樓做了一夢!
不過那日花船游行后,再無事端,風平浪靜了很久,東流愈加繁華,像一朵越開越美的牡丹,吸食著無數青春血肉,擺出最豐盛的宴席。
來來往往,又是百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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