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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又踏楊花過謝橋
作者:嘉慶子      更新:2021-03-11 14:56      字數:9300
       入場哀樂響起的時候,程千帆正匆匆來到。他關了手機,整了整領帶,來到親友席,特意掃了一眼四周。

       有相識的同學,和他點頭致意,他不斷回應著,隨著他目光的不斷逡巡,坐在角落里的身影落入他的眼簾。

       一張清麗文秀的側臉,素顏朝天,漂亮的眉峰下方,有一顆小小的黑痣,正是林雪櫻。黑色西裝使得她看起來更窈窕,她沒有朝他的方向看,正專心地聽著司儀的致辭。

       他放下心來,正了正神色,專心聽著司儀的話。不由地在心中默哀起來,希望周老師不要怪他。

       去世的周老師是文學社的指導老師,也是中文系林雪櫻的班主任,因此,程千帆知道,林雪櫻一定會來。而他,從外地同學那里一知道消息,第一反應便是趁機來見她。

       瞻仰周老師遺容的時候,林雪櫻走在他前面,微微啜泣起來。他有意慢下腳步,也不免嘆了口氣,周老師才四十出頭,從病發(fā)到去世才短短幾個月,她大概是又想到了自己父親的遭遇吧。

       林雪櫻不斷拿紙巾印著眼角,隨著人流繞靈一周,一不小心被旁邊的椅子絆了一個趔趄。程千帆忙一步上前,伸手從身后扶住了她。林雪櫻忙道謝,回眸見是他,神情里透出微微的喜悅。

       她清雨梨花般的面容,因著這一點點喜色生動了起來。程千帆心里一動,我終于又見到你了,不由得酸澀一嘆,和眼前也算是應了景。

       他告誡自己,一定要表現(xiàn)得像個正常人。

       追悼會結束,幾個好不容易碰到一起的同學相約著聚餐。數學系的秦雙雙還是老樣子,吵著要林雪櫻請客,因為是在寧大附近,林雪櫻便答應下來,說愿意盡地主之誼,讓外地來的同學們吃頓大餐。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立馬提議說去學校里吃食堂,秦雙雙便笑著打趣他,"干嘛啊,給誰省錢啊?"

       他笑著回道:"給你省下個超級大紅包,等你結婚時好包給你。"

       秦雙雙啐了他一口,對林雪櫻說道:"你也不管管,看這嘴賤的,丟你大美人的臉呢。"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轉頭去看林雪櫻,想笑著也調侃她一句,卻見她神情淡淡的,似乎還沉浸在葬禮的哀愁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還是程千帆定了地方吃了飯,說這頓他來請,同學們也知道他一向如此,也不和他客氣,只有林雪櫻執(zhí)拗地說,地方程千帆定,她來買單。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笑而不答,其他人又起哄起來,說誰的錢不是一樣,小兩口分那么清干嘛。

       秦雙雙拉了拉她,"瞧你又較真了,沒看到千帆連地方都提前訂好了么?就當給他個面子。"

       林雪櫻被女伴給拖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大家兩年沒見,一開始感嘆周老師英年早逝,接著便聊起了文學社和學校里的往事。不多時便分成幾堆,工作了的聊升職加薪,讀研的聊論文課題,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,好不熱鬧。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殷勤地拿著酒,給每個人添了又添,他也喝了不少,后來到了林雪櫻邊上,喊著頭暈,便坐下不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秦雙雙對他耳語道:"她和邱真一畢業(yè)就分了,現(xiàn)在一直單著,你小子機會真好。"說罷就有意把位子空出來讓給他。

       他對雙雙拱了拱手,說了句:"謝謝雙雙兄弟",又和林雪櫻搭話,"快畢業(yè)了吧?"

       林雪櫻抬起頭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,隨著笑容綻放開的兩個酒窩,小巧精致的鼻梁,笑起來彎成月牙形的眼睛,和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。

       "你喝多了吧?我們兩年前就畢業(yè)了。"

       "不是,我是說你研究生快畢業(yè)了吧?"

       林雪櫻拿起酒瓶,要來一個空酒杯,和他碰了個杯,一口干下,"我直接工作了,怎么,你不知道?"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當真吃了一驚,他再健忘,也不可能忘了她的事,更不可能忘了她這么大的事?梢娝裆绯#詾槭亲约寒敃r忙著辦出國的事,把這事給忽略了。他心下一沉,為自己的粗心大意后悔不迭。一直到同學們約唱K,他都沒回過神來。

       一直到了歌廳包間,他找了個機會問秦雙雙,"林雪櫻大四不是保研了嗎,這事你知道不?"

       秦雙雙喝多了,眼神迷離,一會點頭一會搖頭。

       見和林雪櫻走的最近的人都問不出情況,他又頭疼起來。林雪櫻唱了一會便和大家告辭,說公司里有急事。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執(zhí)意要送她,林雪櫻不肯,他知道她怕大家又要拿這個梗起哄。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便扭頭對大家說,"我先告假一個,送送雪櫻,一會回來再請大家轉場。"果然大家都不再有意見。

       快出大門時,室外下起雨來,他把外套脫給她,叫她披著擋雨。她忙著打電話叫出租車,便沒有拒絕,大概是真的很急,寧愿和司機加價也要快點走。

       他見縫插針地要了她的聯(lián)系方式,她說了一個號碼,上了出租車道了別便走。待她上車后又給她打了電話,讓她拍給他車牌號,又囑咐到了一定要給他打個電話。她沒接茬,只是問他明天還在不在南京,要不在的話她把外套發(fā)快遞寄給他。她終究是和他生分了,程千帆心下悵悵。

       忙完了這些他回到包間,大家醉倒的醉倒,告辭的告辭,只有秦雙雙還雙頰飛紅,精神奕奕。程千帆知道,這女人準是又得了什么新八卦。

       "說吧。"

       秦雙雙笑罵他真是猴急,接著賣起了關子:";槭裁礇]讀研?這事你真不知道?"

       "不是讀研,是保研。我記得很清楚,她親口說過保研的事。"

       秦雙雙白了他一眼,不屑地哼了一聲,酒氣濃地能熏死人,"你知道個屁,這事都得怨你!"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的心更是往下沉,砰砰砰砰跳個不住,"是我那個謠言影響她保研了?"他的大學堪比一部驚悚片,也算是寧大的知名人物,"知名"是因為他得了艾滋要跳樓和跳樓被林雪櫻救下這兩件事。

       他嘴一咧,扯出一個諷刺的笑,"文學院的老學究們真夠古板的,人家是古道熱腸好心救人,我跳樓我得病和人家有什么關系?"

       秦雙雙搗了他一拳,眼神又泛起迷糊,脫下了灰色外套,里面的雪紡襯衣透的很,領口又開的大,她動作之間第一個紐扣松開了,她大大咧咧地也沒當回事。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別過臉,想提醒她衣服的事,又意識到,她八成是喝醉了。

       "哎,你是不是喝醉了?"

       "呸,老娘酒量一向好的很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"秦雙雙飛了個媚眼給他,卻眼神空洞地根本沒有準頭。程千帆一拍腦袋,這下想起了,秦雙雙以前酒量就淺,還總是號稱自己酒量好,他怎么就忘了。

       "說你猴急還真猴急,不是這事,我是說,她因為打架保研被取消的事。"她嗓門越來越大,情緒高漲地像在播晨間新聞。要知道秦雙雙在以前可是校廣播站的主播。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蒙了,以為自己在聽夢話。柔弱的林雪櫻會和別人打架?因此保研被取消?還和他有關?他怎么一概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秦雙雙說完這句話,眼皮一閉,兩只胳膊一抱,往沙發(fā)上一歪,當真打起了瞌睡。

       "你起來起來,這是說夢話呢吧?"程千帆急著推秦雙雙醒來,卻不慎碰到了她的胸口。服務生推門進來,看到這一幕,遲疑地退了出去,又重重地咳了幾聲,重新打開了門。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心頭堵著一塊大石頭,問不出個長短不說,還得把睡得口水橫流、毫無形象可言的秦雙雙給扛回酒店去。

       剛一出包間,秦雙雙的手機大響,從出歌廳一直響到到上出租車。她被程千帆掐醒后,報了個住址,又靠在他肩上睡了過去。

       他被鈴聲煩不過,伸手到她包里拿出手機,準備一關了之,卻看到幾個電話都是林雪櫻打來的。還有一個微信顯示在屏幕上:別和程千帆說我的任何事。回頭向你請罪啊好雙雙。

       她有事瞞著他!她又電話又發(fā)微信,一定是有什么不想讓他知道的事!這就更印證了秦雙雙的說法:她保研和他有關,很可能是因為他!

       當天夜里,程千帆又失眠了。他就像個修煉不到家的妖物,一遇到林雪櫻就被打回了原形。

       他神經質地做起了俯臥撐,神經質地思索著秦雙雙那幾句話。林雪櫻為什么自從畢業(yè)就聯(lián)系不上了?她明明就在南京,卻換了手機號,也不讀研,是怎么回事?

       他躺在床上,和林雪櫻的過往一幕幕,再次重現(xiàn)。那場驚悚片,光看前半段,倒是此情可待成追憶,美好單純得像個純愛片。

       大三時的暑假,他和林雪櫻一同坐火車旅游。本來是兩男兩女約好一起去,臨行前他們各自的好朋友——那一對情侶卻鬧起了分手,只有他們倆同行。

       他心里高興壞了。他和林雪櫻合演的話劇《廣陵散》在學校里反響不錯,很多人都以為他們是一對情侶。表白正是水到渠成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相識三年,任是再晚熟的人,也要行動了。文學院的林雪櫻是他在學生會的熟人,也是文學社里的文友,人漂亮,是公認的校花,也寫的一手漂亮的毛筆字,更難得是她熱情大方,經常幫他們部門寫宣傳海報。

       她的衣著打扮明明都很普通,但配上她大方的氣質和獨特的談吐偏偏不落俗套,他早就對她有意,借著感謝的機會單獨請她吃飯。

       第一次兩人吃飯,沒想到林雪櫻和他搶著付賬,倔強到幾乎吵了起來。程千帆只好又請了下次,林雪纓不肯欠他人情,又有了下下次。如此一來二去,兩人倒是越來越熟稔。

       他暗暗地著急,因為知道她家境一般,卻又這樣倔強自尊,懂事知禮,無視盡量挑便宜的小飯店讓她請客。這種擔心一度成了他的負擔,但他又因此對她好感大增。

       后來,周老師布置了一個寫話劇劇本的課程作業(yè),他拉著林雪櫻一起定主題,查資料,共同寫了改,改了寫,只為了把兩人的名字放在一起。話劇受到了周老師的肯定,社里搞起了話劇,他倆順理成章地聯(lián)袂出演。只不過,他演的是一個暗戀她許久的壞人鐘會,而她演的是一個心有所屬的高貴亭主。

       他根本不介意演的是誰,她打他巴掌的時候,他都覺得甜蜜萬分。

       他入戲很深,或者說他根本不用入戲,他本色出演了他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火車上,他誓將戲里的緣分演繹到底。一路上他們倆天南海北地閑扯,兩人有說有笑,氣氛輕松活潑。他得感謝火車上空間狹窄,這使得他可以坐在林雪櫻鋪位上,和她離得那樣近,甚至能看得清她臉上細小的絨毛。

       早上的陽光照在她年輕娟秀的臉龐上,側面看去,那層細小的絨毛如同水蜜桃一樣散發(fā)出清新甜美的氣息,讓他不禁有種想湊上去輕吻她額頭的沖動。他的記憶只到此為止,不過也好,讓他一直保留下關于她的美好。

       他一開始認為,因了那種沖動,他可以背負一切罪惡。他將那件事看成是無比堅固的聯(lián)盟,忽略了那也是無比殘忍的捆綁。

       她是他的砒霜,他的蜜糖,他的劫數,他的宿命,他的無底深淵,他的至上天堂。

       驚悚片的后半段,他被現(xiàn)實頻頻打臉,前面的英雄形象轟然崩塌,在突如其來的殺人拋尸、艾滋謠言面前,他崩潰了……

       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,又突然大聲叫喊著,猛然睜開眼睛,又是凌晨。

       相似的夢境不斷重現(xiàn),每次的情節(jié)都很相似,離不開他,雪櫻,火車,和一個面目猥瑣的男人。他為此看了大量的心理學書籍,也看過不少的心理醫(yī)生,知道這是PTSD。在被醫(yī)生問道,是否在生活中有過相似的經歷時,他沉默不語。

       他再也沒有睡意,起身倒了杯水,沖了冷水澡,換了另一張床。開始讀起了《夢的解析》。

       他拿出一個筆記本,里面夾著一張紙條,普通的便簽條字跡清秀:那是最好的時代,那是最壞的時代,我們大家一直走向天堂,我們大家一直走向地獄。

       這張紙條記錄著,他和她,一切命運的起點。

       林雪櫻是他驚悚片里的唯一亮色,唯一女主,是他無數個難捱的夜晚里唯一的意義。

       她無意間闖入了他的命運,讓他當了一次英雄,成了他的羈絆,但后面又無比英勇地拯救了他。如果沒有她當初在樓頂那一番話,他現(xiàn)在不是死了,就是已經廢了。

       有擔當,有情義,她看似柔弱,卻比空手道黑帶八段的他勇悍多了。在她面前,他不過是個可憐蟲,膽小鬼。

       他本該一輩子供奉著的女神,卻在三年前,被他弄丟了。他想不通她怎么能看上他同學邱真的,她是那樣不落凡俗的女子。他提醒她邱真就是個書呆子,她被激怒了,無情地對他說,哪涼快你去哪兒去吧,不要在這里礙眼。

       他一氣之下,搶走了邱真的交換生名額,去了英國。

       他今天才后悔,如果不出國,憑著他死氣白咧的糾纏,林雪櫻說不定是他的女友了。她是那樣善良,只要他說讓她救命救到底,她不會不管他的。

       往事不堪回首。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被令狐蘭搖醒了。令狐蘭帶著酒店服務生闖入了他的房間,像是對著一個再也醒不過來的人一樣拼命搖晃他。

       夢里地動山搖,醒來一看,大眼睛的丫頭兩眼淚花,哭得上氣不接下氣。他沒好氣地說,"要死了,你這是演哪出。"

       他這才想起來了,還有出差來南京做項目這回事。證券公司的項目,就像獵人外出打獵,好的獵人一出手就有收獲,而他這個孬獵手只是進了林子慢慢找。

       "昨天明明聽到你房間有人,可早上打房間座機打你手機統(tǒng)統(tǒng)不回,我以為你被打劫或者綁票了。"

       天才般的想象力!今天他只想把工作甩到一邊,把昨天的疑問搞清楚。

       他白了她一眼,從她懷里掙脫出來,"今天你去見易信醫(yī)療的客戶,我有其他事。"

       "我不會喝酒,搞砸了別怪我。"

       "我不怪你。你沒了獎金也別怪我。"

       "那我用美人計把易信醫(yī)療的客戶搞定,你欠我個大人情。"

       "好啊。"他憑直覺都知道,她所謂的美人計就是露腿不露胸,自信只靠兩條美腿搞定一切。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不理她,徑直去了衛(wèi)生間洗漱。他知道這個下屬小姑娘是個話嘮,一旦開了口就剎不住車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洗漱完畢,頭腦清醒了過來,昨天不是秦雙雙爆料的嗎,那今天繼續(xù)和她死磕。

       按照昨天的地址找到了秦雙雙,在酒店大廳里說約她吃午飯。秦雙雙卻支支吾吾的,不肯下來。他急了,追問她昨天說的話到底是真的還是夢話,秦雙雙說她根本不記得說了什么,還說酒后說的哪有真話。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放棄了秦雙雙這條線,又打起了其他人的主意。他記得,昨天聚會上的男司儀,是文學院的在校生。

       打車來到學校,直奔文學院的辦公室,說要找周老師治喪委員會的人。正巧昨天的司儀也在,小男生客客氣氣地接待了他。他又給了份奠儀,說周老師對他們那一屆文學社的學生如何有如慈父,小男生聽得也動了容。兩人聊著聊著,從周老師聊到了文學院,又從文學院聊到了讀研找工作。他從事證券經理一年,把握話題引導話題的本事還是有的,不多時,他就把話題扯到了林雪櫻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"哦,對了,昨天參加喪禮上有個你們的學姐,我們同一屆的,叫林雪櫻,你認識她吧?"

       "聽說過,周老師以前還說,林學姐不讀研可惜了。"

       "她為什么不讀研,不是聽說她保研了嗎?這事周老師提過沒?"

       小男生搖搖頭,有個短發(fā)女生走進來,交給他一份名單。他收下名單,看了看短發(fā)女生,突然對程千帆說,"哦,這位齊老師也是林學姐的同學,她說不定知道。"

       被叫做齊老師的短發(fā)女生看了看程千帆,有些詫異地說,"咦,你是那個商學院的那個誰吧。"

       "程千帆。你是林雪櫻的同學吧?"他從對方的表情看得出來,文學院里,知道他大名的,大多是因為林雪櫻。

       "對呀,我是她同班同學,齊萌萌。"齊萌萌好奇地打量著程千帆,從那窺探的神色看來,她仿佛在想他是不是真的如同謠言所說,得了艾滋。

       他早就對這種反應了如指掌,裝作可憐的樣子說道,"能否請齊老師借一步說話?"

       齊萌萌既好奇,又有些害怕,不容她拒絕,他又說,"那個謠言真可笑,我后來國也出了,護照也辦了,體檢要真有問題,我能出的去嗎?"

       齊萌萌點點頭,"對,對,是這么回事。我在學校當輔導員,出國留學的手續(xù)我懂。"

       兩人走到齊萌萌辦公室,說起了林雪櫻的事。因為程千帆和林雪櫻的關系文學院里盡人皆知,他也不用再找什么借口,直接問道:"林雪櫻當年不是保研了嗎?后來怎么又沒讀呢?"

       大概是他癡情漢的表情打動了齊萌萌,也可能是女人都好八卦這一口,她告訴他:"林雪櫻當年保研時院里公開投票,投票沒有通過,所以保研取消了。"

       看來秦雙雙說的是真的!他按捺住心跳又問:"她一向成績很好,獎學金都拿了那么多,怎么會投票不通過?"

       "具體情況,我就不知道了。"一個電話打進來,打斷了齊萌萌的思緒。電話很長,應該是個學生咨詢畢業(yè)手續(xù)的問題。程千帆耐心地想,不怕,就這么一個人一個人地問下去,總能查個水落石出。

       放下電話,齊萌萌說了句不好意思有工作要忙,看那樣子是要送客。程千帆道了謝,正準備走,齊萌萌又說:"不是成績的事,好像是她和哪個女生打了架。那個女生鬧到院領導那里,所以她保研就泡湯了。"

       "她在班里有哪些同學比較要好?她室友大概知道情況吧?"程千帆這話問的毫無底氣,在外人眼里,他才是和她最要好的人,不然她干嘛救下他?

       齊萌萌想了想,說出了一個名字,"唐曉茹,唐曉茹是她室友,現(xiàn)在就在本校讀研,人也比較好相處,她應該知道。"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守株待兔,唐曉茹剛一走出文科樓大門,他就出現(xiàn)了。

       唐曉茹得知程千帆來意,同情地告訴他:"其實我每次來這里,都在想,要是阿櫻也和我一起上課就好了。"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看出了她的同情,引導著她往下說:"雪櫻真的是因為我,才沒被保研的嗎?"

       "是嗎?你是聽誰說的?我只知道她是和別人打過架。"

       "有人這么告訴我的。不瞞你說,我是昨天才知道,她沒上研究生和我有關。我想問個明白,到底是怎么回事。"

       唐曉茹陷入回憶,想了想說道:"那次是保研前幾天,我和她一起上廁所時出的事。前面我沒看到,我聽到動靜時,她們已經動起手來了。她當時的樣子特別瘋狂,和平時簡直不是同一個人,我怎么拉她都拉不走。大概是氣極了。"

       "那個女生是誰你知道嗎?是那個女生先動手的吧?"

       "不,那個女生對所有在場的人說,是阿櫻先動手的。阿櫻也沒有否認。后來她拍下了阿櫻的照片,哭著去找她男朋友,說這事沒完。"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愣住了,唐曉茹敘述中的林雪櫻,原來還有這樣的一面。在他印象中,她是那樣好脾氣的女孩,對誰都輕言輕語。就連她大學里最后一次和他說話,讓他別礙事時,語氣都很平和。

       唐曉茹見他迷茫不解,便說道:"其實最奇怪地是,阿櫻居然在保研失敗后一次也沒提過,就像從來沒這回事。我們宿舍的人怕刺激她,也從不提這個。我考研成功,也多虧了她的筆記。唉,世事難料。"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想,唐曉茹只不過用了她的筆記,都替她不平,他欠了她那么多,又拿什么去還?連以死謝罪,她都不給機會。

       眼看飯點到了,他說要請?zhí)茣匀愠燥,唐曉茹拒絕了。臨走時告訴他,"那個女生我不知道名字,但她男友好像是你們商學院的,名字里有個什么浩然。"

       浩然?不會是魏浩然吧?他是他們班的班長,因為之前要找他獻血,被他拒絕了。魏浩然對他很是不滿,說全班男生就他塊頭最壯,一個一米八幾的大老爺們,居然還不如人家一米五幾的女生爽快。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仔細想了又想,他被傳出艾滋謠言,也正是在獻血之后。再往后,就是跳樓事件。他要跳樓,雖不全是因為這個,但也因為聽到謠言更加堅定了他自殺的想法。

       難道說,謠言是從他拒絕獻血而起?傳到林雪櫻耳朵里時,她因為熟知真相,所以才和別人動了手?

       找到魏浩然,就能核實這一切。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從同學群里找到了魏浩然。巧的是,他就在南京上班。等他急匆匆聯(lián)系上他,已經是下班時間。

       魏浩然接到電話,很是詫異。他為了不打草驚蛇,便說是出差路過南京,從同學那里知道魏浩然就在這里,想找他聊聊。魏浩然說那不如叫上其他幾個在南京的同學一起聚聚,程千帆說他只請班長一個人,為了當年的事向他道歉。

       魏浩然帶著期待的神色而來,西裝革履,看來混的很不錯。得知程千帆在業(yè)內排名第一的迅風證券做證券發(fā)行這一行,更是羨慕不已。程千帆擺上一桌宴席,酒過三巡,就把話題引導到當年獻血一事上。

       "班長,我向你道個歉,當年大四我不肯獻血,導致咱們班獻血名額沒完成……"

       "算了算了,過去的事就不提了。小事一樁,小事一樁。"魏浩然的眼神往旁邊瞟了瞟,程千帆認定,這是愧疚的微表情。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話鋒一轉:"聽說你女朋友,還因為這個和林雪櫻發(fā)生過沖突?"

       魏浩然神色一慌,忙又笑道:"哦,你是說吳楠吧,我們早就分手了。"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當然不肯放過,"這么說,是有過這回事了?"

       "她那個人,嘴巴不牢靠,經常愛在背后說別人八卦。我們性格不和,我這個人你知道的,眼睛里容不得沙子,所以沒談多久就分手了。"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順著他的話也感嘆起來,岔開話題,聊起了魏浩然喜歡聽的證券行業(yè)。魏浩然在會計事務所工作,正想換個工作,對此很是感興趣。兩人喝起了酒,幾杯酒灌下去,程千帆突然問道:"我得艾滋的謠言,就是她傳出來的吧?"

       魏浩然張大了嘴巴,吃驚的看著他。

       "我因為不肯獻血,害你完不成獻血指標,你便到處造謠,說我不肯獻血是因為得了見不得人的病。這事被吳楠知道了,就到處嚷嚷,是這么回事吧?"

       魏浩然的語氣變得極其不自然,他大聲起來:"我哪兒說過這樣的話?你這是興師問罪還是怎么著?"

       "沒說過你心虛什么?"

       "靠,就算沒有艾滋,你和那個男同在一塊總沒好事吧?"魏浩然厭惡地吼道。

       "什么男同?我什么時候和男同在一塊了?"

       魏浩然冷笑起來:"你當然不承認了,你去的都是心理咨詢中心,你多光明正大!"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想明白了,心理咨詢中心的老師姓李,是一個溫和地過分的男人,很多人都叫他李娘娘,說他是個受。而他因為PTSD,經常去心理咨詢中心,他們以為,他是為了見李娘娘才去的。

       多年來的惡氣,使得程千帆怒火中燒。他從餐桌上拎起魏浩然,把他往旁邊一摜,"我和男同老在一塊,又不肯獻血,人又孤僻不合群,所以,幾條線一串,你就覺得我得了艾滋了?我他媽得了艾滋怎么能出國的?我體檢報告上寫的清清楚楚,根本沒有HIV陽性!"

       魏浩然也生氣了,撲過來想給程千帆一拳,被他靈巧地躲開了。

       "我說你什么了?我就說你肯定是得了什么病,不能獻血。吳楠聽到了,就瞎嚷嚷開了,說從我這兒聽說你得了艾滋。因為這事,和你女朋友掐起架來。"

       "她不是我女朋友!她因為你告了黑狀,連保研資格都被取消了!"說道這里,程千帆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熊熊怒火,一個側腿踢,把餐桌的桌腳給踢斷了。

       魏浩然被嚇呆了,直眉瞪眼地退到了門口方向,"我……我……我沒告她黑狀,吳楠說是那個女生先動的手,她就和旁邊人說商學院那個富二代得了艾滋,不肯獻血,那個女生就打了她耳光。我拿著她的照片,去文學院找人理論,我只說了她動手打人的事……"

       程千帆完全明白了,林雪櫻是為了保護他的名譽,才和別人發(fā)生了沖突。沒想到,她即使賠上前途,也挽不回謠言的擴散。他心里像被一只刺猬碾過,千瘡百孔,難過到了極點。為了他,她居然這么傻。而他又為她做了什么呢?聽了她的話,哪兒涼快去哪兒——去了英國,而后對她的境況一無所知?

       她這么硬扛,到底是為了什么?愛他?如果愛他,為什么要投入邱真的懷抱?如果不愛他,她為何又為他打架?又要在他跳樓之時,一把拉住他,說"你死我也死"?

       但不管是什么,程千帆都必須要對得起她。

       他打了電話,問林雪櫻現(xiàn)在哪里,他馬上要見她。林雪櫻以為他要走,說那不如在火車站見面,把外套還給他。

       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程千帆茫然若失。林雪櫻拿著一個手拎袋,急匆匆趕到火車站。她再次道了謝,問他幾點的車。

       他沒有接過她手里的手拎袋,而是朝她緩緩地跪了下去。林雪櫻一開始以為他要暈倒,趕忙扶住了他,問他有沒有事。

       周圍有人看起了熱鬧,有的人以為他是要跪地求婚,有的人以為他是要向女朋友懺悔。林雪櫻也慌亂起來,直拉他起來,讓他起來再說話。

       "對不起,我不知道是因為我,你的保研才被取消了。對不起!"程千帆低著頭,保持謝罪的姿勢哭了起來。他是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。欠錢好說,欠命也不難,但是他欠了林雪櫻的,拿什么來還?

       他聽到林雪櫻說,"抬起頭,讓我看看你的眼睛。"

       他連忙抬起頭,淚眼婆娑地望著她。她專注地看著他的眼睛,無比深情地看著他的眼睛,似乎對他的眼睛充滿了憐愛,不忍心它再流一滴淚。

       她蹲了下來,拿出紙巾,輕柔地擦去了他的眼淚。"以后別再哭了,好好對待你的眼睛,答應我。"

       他鄭重地點了點頭。她從來沒有要求過什么,即使是為她防衛(wèi)過當錯手殺了人時,她也只不過說了句,"我不想報警,萬一這事鬧到學校了我會被別人講。"可是,她卻要求他好好對待他的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他像得了圣旨一樣,連忙許諾道:"我不會再哭了。"

       圍觀的人不解地看著他們,他們不是夫妻,不是情侶,連好友都算不上,但在程千帆心里,林雪櫻的分量比任何人都重。他下定決心,此生此世,他不會再讓她傷心難過。

       秦雙雙愣在原地,火車站廣場上遭人圍觀的那一對男女,居然是昨天見面還互動不多的程千帆和林雪櫻。

       直覺告訴她,此時千萬不能上前去打擾他們。

       她默默地從旁邊繞道而過,進站乘車。

       她回望了一眼,知道那兩個人之間的恩怨還沒結束。